村里人到底没放弃。
几条木船连着在下游捞了整整两天,男人们拿着长长的竹竿,绑上铁钩,一遍遍在浑浊的河底淤泥里探寻搅动。
喊号子的声音变得嘶哑,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疲惫和沉重的阴影。
河岸上,女人们默默守着,挎着篮子,里面是冷掉的馒头和热水,没人有心思吃。
第三天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下游十几里外一个常年堆满腐烂树枝的回水湾里,滚钩挂住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几条船围过去,男人们用尽力气,才把那被烂树杈和淤泥死死缠住的东西慢慢拖到浅水处。
是我爸。
人被水泡得完全变了形,肿胀得吓人,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旧衣服被撑得裂开一道道口子。
一片死寂的沉默里,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水流声。
人们用早就备好的厚白布,小心翼翼的把他裹了起来,抬上了岸。
继续找。
没人说放弃。
天快擦黑的时候,在更下游一点的一片水草丛里,找到了我妈。
情形几乎一样。
两条船一前一后,沉默地把他们运了回来。
村里能主事的老人指挥着,在我家堂屋中间并排搭起了两块门板。
白布严严实实地裹着,再也看不到面容。
屋里很快点起了香,那味道试图掩盖什么,却反而混合着挥之不去的水腥气和一丝隐约令人心头发凉的腐坏气味,闷得人胸口发堵,几乎喘不过气。
李二叔、村长,还有几个本家的叔伯,红着眼圈,强打着精神忙前忙后。
院子里很快搭起了简陋的灵棚,惨白的布条挂得到处都是。
有人抬来了两口薄棺,木头味混合着其他气味,沉甸甸的压下来。
院子里人来人往,压低的说话声、女人家抑制不住的抽泣声、搬动桌椅的碰撞声
所有声音混在一起,乱糟糟地响着,却更衬得人心头空落落的。
我跪在门板前头的草垫上,脊背挺得笔首,眼睛又干又涩,胀痛得厉害,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就那么首勾勾地看着地面,砖缝里的灰尘看得一清二楚。
胖子红着眼圈,一声不吭地陪在我旁边跪着,时不时用胳膊肘碰碰我,递过来一碗水。
我摇摇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口也咽不下。
李颖也来了,眼睛肿得厉害,跟着李二叔和我婶子她们,默默地给来帮忙的乡亲们端茶倒水,忙活个不停。
她时不时抬起眼,飞快的看我一下,那眼神里全是担忧和难过。
灵棚总算搭得差不多了,棺材也摆好了位置。
村长走过来,蹲在我旁边,嘴唇干裂,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小轩时辰差不多了让你爹妈入棺吧。安心上路!今晚我们几个老的留下,陪你守灵,送你爹妈最后一程。”
我慢慢的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院子里一张张熟悉又模糊的脸,最后落回到那两具再也不会动不会说话的白布包裹上。
看了很久,我才慢慢的,极其缓慢的摇了摇头。
“不了,叔。”
“谢谢大家,辛苦了,让我我自己送他们吧。”
村长愣住了,眉头紧紧皱起来。
“你这娃!胡说啥呢!这咋能让你一个人?这不合规矩,也没这个道理!”
“叔,求您了,就这一夜。跟他们待会儿。”
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让人心惊的死寂和固执。
李二叔也过来想劝,被村长抬手拦住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那里面好像什么都没了,又好像烧着一把冰冷的火。
他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乡亲们互相看了看,低声议论着,最终还是陆续散了。
院子里的人声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骤然降临令人窒息的寂静。
胖子不肯走,梗着脖子要陪我,被我硬生生推了出去,关在了院门外。
李颖走到门口,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极低极轻地说了一句:“林轩你节哀。”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伸手慢慢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院门。
插销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堂屋里那两盏豆大的长明灯火焰,被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风吹得轻轻晃动,在两侧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断摇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