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七月,杭州。
盛夏的暑气已悄然蒸腾,钱塘江面水汽氤氲。
欧阳必进的车驾仪仗在经历数月跋涉,出河南,经湖广、江西二省督办皇木采买事宜后,再入浙江,终于抵达杭州城下。
一路行来,他亲见河南“杜公堤”之坚固、民心之炽热,深为感动。
在湖广湘沅流域的深山巨泽中,欧阳必进督令地方官务必“按图索骥、定点采伐”,严禁扰民过甚,对借机盘剥、役使无度的蠹吏严惩不贷,虽不能尽绝弊病,却也震慑一方,力求“皇差”之下,百姓能稍存喘息之机;
入江西,他更是亲赴赣南木材集散重镇,厘定水陆转运章程,疏通梗阻,确保巨木能顺赣江而下,经鄱阳湖入长江,再转运京师。
皇木采办,国之大事,亦是泼天油水、层层盘剥的渊薮。
欧阳必进深知其中利害,他以工部尚书之尊,严嵩妻弟之实,却处处以“实心任事”自持,其清介方正之名,亦由此行而愈彰于地方。
求是大学,农圃试验田。
几乎与欧阳必进抵达杭州同时,这片被精心打理的土地上,正经历着一场激动人心的收获。杜延霖蹲在田垄间,沾着泥土的手指轻轻拂过青翠的藤蔓。
沈鲤、毛惇元、欧阳一敬等弟子及几名招募的老农围在一旁,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定在徐思成手中那把沾满泥土的铁锹上。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铁锹划开泥土的沙沙声。
这里种植的,正是胡宗宪秘密送来、由杜延霖亲自指导徐思成精心培育的第一批番薯。
没有走弯路。
杜延霖凭借着后世知识和对汪直所言的印证,直接跳过了许多摸索阶段。
他深知番薯引种的关键在于正确利用块根培育藤蔓。
时间紧迫!二月甫一拿到那几筐珍贵的“吕宋薯”,杜延霖便指导徐思成在特建的温室内,精心挑选健康饱满的块根作为种薯,埋入温床,覆以薄土,保持温暖湿润。
在精心照料下,嫩绿的芽点迅速从块根上萌发,抽枝展叶,长成青翠的藤蔓。
待藤蔓长到一尺有余,徐思成便在杜延霖的指点下,小心剪下健壮的藤段作为种苗,于三月中下旬,气侯渐暖时,抢在最佳时节,扦插到这片向阳、排水良好的试验田中。
整个过程,徐思成这位精于农事的秀才,成了最忠实的执行者和最细心的观察者。
他严格按照杜延霖的指导,将种植的时间、温度、湿度以及每一株藤蔓的生长甚至每一片叶子的变化都详细记录在《求是农书·番薯初考》中。
从扦插到如今七月盛夏,已历四月有余,正是番薯块根膨大成熟的时节。
此刻,徐思成屏住呼吸,铁锹小心翼翼地探入一株标记着“吕宋藤甲字三号”的番薯根部。泥土被一层层翻开,湿润的土腥味混合着青草气息弥漫开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有了!”徐思成声音发颤,手上动作却更加轻柔。
随着泥土剥落,一串纺锤形、表皮赭红、沾满湿润泥土的块根显露出来!
个头饱满,沉甸甸地坠在根须上。
紧接着,第二株、第三株……每一株由藤苗扦插而成、生长了四个月的植株之下,都藏着令人惊喜的硕果!
“先生!快看!”欧阳一敬抹了一把汗,指着旁边一株,“这一串怕是有七八块!个头真不小!”徐思成用颤抖的手捧起一串,仔细掂量,激动得声音都高了:
“………此株结薯七块,估重竞逾四斤!仅凭一株藤苗啊!”
他迅速转向其他标记的植株:
“乙字五号,结薯五块,约三斤半!丙字一号,结薯六块,近四斤!”
沈鲤在一旁运笔如飞,墨迹淋漓,将每一株的结薯数量、单薯大小、预估重量、藤蔓长度、土壤墒情等一一记录在册。
初步估算的亩产数据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即便初次引种,未经优化,其表现已远超众人想象。按此试验田密度与单株平均产量推算,亩产至少是此时稻麦的数倍!
虽然距离传说中“数十石”尚远,但这初次引种的成功与远超本土主粮的潜力,已足以震撼人心!“诸位!”杜延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压下了现场的喧哗:
“此物名“番薯’,乃汪直手下自吕宋带回。今日初试告捷,单株藤苗结薯可达七八块、重逾四斤,足证其高产之性!然此仅为小片试验田所得,若要推广天下,惠及万民,尚需更多试验,积累经验,详加记录!”
他转向徐思成,目光灼灼,充满期许:
“勉之!今日收获之薯,除留少量作种薯外,其余立刻分送伙房,蒸、煮、烤、晒,详加试验其食性、口感、储藏之法!《番薯初考》记录务必详尽,藤蔓长度、结薯位置、大小分布、土壤墒情、虫害有无…一丝一毫不可遗漏!此乃活民之基,功在千秋!”
“遵命!”徐思成肃然应诺,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负责外务的弟子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紧张与兴奋交织的复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