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三月,春寒料峭。
新任“提督采办大木事务”钦差、工部尚书欧阳必进的车驾仪仗,浩荡出京。
欧阳必进虽为严嵩妻弟,然素以清介务实、不徇私情著称。
他深知此行浙江,杜延霖将是绕不开的关键人物。
欲察其人,必先知其行。
行前,他已打定主意,顺道考察杜延霖在河南河工的遗泽与官声。
因此,欧阳必进此行南下并未循常例沿大运河经山东,而是取道北直隶,直入河南腹地。
舟楫渡过浊浪翻涌的黄河,甫入开封地界,他便下令暂缓行程。
欧阳必进没有惊动地方官府,只换了一身寻常青布直裰,对随行的工部属吏吩咐道:“绕道,去兰阳堤。”
“部堂大人,”一名属官面露难色,躬身劝道,“兰阳地处偏僻,堤坝泥泞不堪,恐污了大人靴履……“无妨。”欧阳必进摆摆手,目光投向远方,眼神深邃:
“本官奉旨督工部事,兼理浙江要案。杜延霖昔年在此治河,功过传闻皆有。既过此地,焉能不察其迹,以证其声?”
车马麟麟,碾过通往黄河大堤的官道,驶向兰阳。
越靠近兰阳,路旁的景象便越是不同。
前年新筑的堤坝,如同一条蜿蜒的苍龙,牢牢束缚着奔腾的河水。
堤身夯土坚实,石笼层叠,草袋填塞的缝隙处已长出新绿。
巨大的沉排坝沉入河中,只露出坚固的桩顶,在春日的阳光下透着沉稳的力量。
堤岸之上,不见洪水肆虐后的疮痍,反是阡陌纵横,田畴井然。
堤外原本应是汪洋的洼地,如今也被开垦成良田,沟渠纵横如网,引河水灌溉。
欧阳必进下了官轿,换上轻便的靴子,亲自登上兰阳堤。
脚下的堤坝,宽厚坚实,历经两年夏秋大汛,竟无一处明显损毁。
堤外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升平景象。
这与欧阳必进记忆中关于河南“豆腐腰”、年年溃决、十室九空的印象,判若天渊。
行至堤坝一处拐角,视野豁然开朗,大片新垦的沃野尽收眼底。
然而,欧阳必进的目光却被堤坡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吸引了。
那里,几块未经雕琢的青石垒成一方简陋的祭台。台上放着一个极其简陋的陶土香炉。
炉内积着厚厚的香灰,显然香火不断,并非一日之功。
香炉里,三炷新点燃的细香正袅袅升腾着青烟,香炉旁,是几枚新鲜的、带着水珠的野莓,显然是刚采摘不久。
最引人注目的,是半埋在土里、约半人高的一块青石板。
石面未经打磨,却深刻着几行歪斜却力透石背的大字:
“嘉靖三十五年夏,杜水曹率万民搏命筑此堤,活我兰阳。
堤在人在,家就在。
兰阳百姓叩谢杜公活命恩,恩德如山,永世不忘!”
而此刻,石碑前正跪伏着两个人影。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正颤巍巍地将几枚野莓恭敬地摆在香炉旁。
她身边跪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学着老妇的样子,笨拙而认真地磕着头。
老妇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虽低,却带着无比的虔诚,断断续续飘入欧阳必进的耳中:
“……杜青天……大恩人……保佑俺们……堤坝永固……子孙平安……俺们日日给您烧香……”那男童抬起头,稚声稚气地问:“奶奶,杜青天啥时候再回来呀?”
老妇抹了抹眼角,轻拍孙儿的头:“杜青天在南方做大官,忙着呢……咱把堤守好,把香烧好,就是对杜青天的报答………”
祭堤完毕,老妇牵着孙儿,蹒跚着走下堤坡,身影渐渐消失在田间小径。
“此堤……就是当年杜延霖亲自所筑?”欧阳必进抚摸着堤坝上光滑的沉排木桩,感受着那冰冷的、嵌入大地的力量,沉声问道,目光却仍停留在那简陋的祭坛上。
“回禀部堂,”一名曾随杜延霖南下的工部属吏躬身回答,语气复杂:
“正是。此堤原名“兰阳沉排坝’,乃河南境内唯一未循招标法所筑之堤。当年杜提学亲征民夫,搏命沉排,其后又加筑月牙堤,深打桩基。前年夏秋,南直隶丰沛溃决,洪水滔天,河南亦遭巨汛冲击,然此堤……岿然不动!”
那属吏说着,指向堤身一处:
“部堂请看,那草窠里嵌着的草标,便是前年洪峰最高水位线。”
欧阳必进走近细看,那草标几乎与堤顶平齐!
如此高的水位,这堤竞能安然无恙?
他心中震动,仅此一项,便胜过万千奏报。
而刚才所见那无声的祭祀,更是将这份功绩,深深烙印在了这片土地和人心之上。
一行人沿着堤岸前行。
堤旁田野间劳作的农夫,堤上巡逻的护堤民夫,看到这大队人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远远张望。欧阳必进示意众人停下,独自带着一名长随,走向堤下不远处一个正在歇息的老农。
那老农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见来人气度不凡,有些局促地站起身。
“老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