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和欧阳铎出了坤宁宫,沿着宫道往户部走去。
暮色如浸了墨的棉絮,从天边缓缓漫下。
朱红宫墙、青石板路都被染得发暗。
宫道旁的宫灯次第亮起。
竹骨纸罩里的烛火摇曳,暖黄的光晕洒在地上。
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像被风揉皱的布。
欧阳铎攥着青衫袖口,指尖都掐进了布料里。
他心里直打鼓。
方才陛下单独叫住韩尚书时,那句“文官里的虚虚实实”像根细刺,扎在他心上。
尤其是“漂打”两个字,他翻来覆去想,也没琢磨透是什么意思。
“办差事不就是要办妥当?「漂打’能当饭吃?”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欧阳铎终究没忍住。
他脚步慢了些,小声问道:“韩大人,方才陛下说的“文官漂打’,是啥意思?学生……下官实在没听懂。”
韩文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向欧阳铎。
月光如水,洒在欧阳铎清瘦的脸上。
这年轻主事眼里满是真切的疑惑,没有半分老油条的油滑,倒像个刚进学的童子,不懂就问,不藏着掖着。
韩文叹了口气,往旁边僻静的廊下挪了挪。
廊柱上雕着缠枝莲纹,被岁月磨得光滑,正好能靠着歇脚。
“你刚入官场,没听过这歪话也正常,老夫跟你说说。”
“这“漂打’,是咱们文官圈子里的暗话。”
“说穿了,就是图表面好看,不务实,把功夫全用在“做样子’上。”
韩文靠在廊柱上,声音压得低,怕被路过的宫监听见。
“就像戏台子上的花脸,画得威风凛凛,实则没真本事,只能摆样子。”
“图好看?”
欧阳铎更糊涂了,眉头拧成疙瘩。
“办差事不就是要让百姓得好处?好看有啥用?难不成好看能当粮吃?”
“好看不能当粮吃,却能当官做,能当银子拿。”
韩文嗤笑一声,指尖在廊柱上轻轻划着,划出一道浅痕。
“就说赈灾吧,按规矩,该先派吏员去灾区查勘。”
“多少灾民,缺多少粮,缺多少药,得摸得一清二楚,再按人头拨粮拨款。”
“可有些官员呢?不等查勘结果,先让人写奏折。”
“把灾情写得凄凄惨惨,什么“饿浮遍野,民不聊生’,字斟句酌,读着让人心疼。”
“再把自己要办的事列得整整齐齐,“拟拨粮十万石,银五万两,设粥棚二十处’,看着漂漂亮亮,像极了为民做主的好官。”
“可真到发粮时,要么克扣,把糙米换成陈米,一斤粮能榨出三两糠。”
“要么拖延,粮船在半路停着,等地方官收够了“孝敬钱’再走。”
“折子上的「仁政’是给陛下看的,底下的猫腻才是给自己留的,这就是“漂打’。”
欧阳铎眨了眨眼,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往上窜。
他在江西泰和教书时,听乡邻说过贪官克扣赈灾粮,却不知里头还有“写好折子做样子”的门道。欧阳铎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声音都有些发颤。
“他们就不怕被查出来?灾民等着粮救命,他们怎么敢这么做?就不怕陛下降罪?”
“怎么不敢?”
韩文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些无奈,还有些疲惫。
“一来,查账麻烦。”
“那些官员把账册做得花团锦簇,收支写得明明白白,可真要查到底,得去灾区逐户核对,去粮库查出库记录,去漕运查船期,费时费力,谁愿得罪人?”
“二来,都是文官,抬头不见低头见。”
“真查出事来,同僚们要么帮着遮掩,说“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免得把自己也卷进去。”
“就像前两年,有个漕运主事贪了三万两漕银,老夫查出了实据。”
“可他是李东阳李阁老的远房侄子,李阁老找老夫说情,最后也只能让他把银子吐出来,没敢上报陛下“这就是文官的“体面’,也是老夫的窝囊。”
欧阳铎愣住了,站在原地,手里的算筹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原以为官场上非黑即白,要么是清正廉明的好官,要么是贪赃枉法的贪官,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中间地带”。
“明知底下人贪,却因为“同僚体面’“阁老说情’,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望着远处户部衙门的灯火,那片光亮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忽然觉得那光亮底下,藏着数不清的阴影。
“这朝廷,竞像个巨大的漩涡,只要踏进来,就很难干干净净地站着。”
“原来……原来是这样。”
欧阳铎喃喃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那陛下破格提拔下官,是不是就是因为下官没在这漩涡里待过,还敢认死理,敢查那些“漂打’的账?”
韩文点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
“陛下是聪明人,文官这点猫腻,瞒不过他。”
“他提拔你,就是想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