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胤身后几步远,是大丫鬟含翠。
她面无表情,不远不近地跟着,将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牢牢监控。这便是侯爷命令的“亲自盯着”。
但凡前往松鹤堂来请安的人,几乎都无法避开。
首先撞见的,是二房的二夫人带着女儿贺婉儿。二夫人今日穿着一件簇新的紫红色缠枝莲纹妆花褙子,腕上戴着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显然是精心装扮过准备去给老夫人请安的。
然而,当她看到贺胤时,脚步猛地一顿,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震惊和精光。
“呀!大哥哥怎么了?”贺婉儿尚未及笄,正是天真懵懂又好奇心重的年纪,远远看见,立刻叫了出来。
小手还指了过去,眼睛瞪得溜圆,“他身上湿乎乎的,还跟着含翠姐姐,是在受罚吗?为什么呀?”
二夫人手忙脚乱地赶紧去捂女儿的嘴,脸上堆着尴尬的笑。
她一把将还要探头探脑的女儿拉到自己身侧,低斥道:“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走!去给老夫人请安要紧!”
她拽着女儿绕过湖边,心底却是翻江倒海:罚跪?湖边罚跪!还是在全府人眼皮子底下!
长房这母子之间的关系竟恶化到这个地步了?
是昨夜的事还是今早?
不对劲!
一股强烈的寒意,从二夫人脚底猛地蹿起。
她忍不住又朝贺胤消失的方向望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小莲湖对岸,表小姐裴玲珑住的地方。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这事,会不会跟她有关?
裴玲珑是裴氏的亲侄女,一向得姑母和表哥贺胤的偏爱,地位几乎盖过正经嫡出的贺锦澜。
二房平日里没少接裴玲珑明里暗里的好处,得些些账目上的松动,甚至几件不错的古玩首饰。
二夫人一直告诫自己,紧跟着裴玲珑,便是紧跟着当家主母裴氏,便宜只会更多。
可此刻,看着贺胤的惨状,再联想昨夜隐约听闻的动静,以及裴玲珑惯用的那些手段……
二夫人的后背,竟隐隐渗出冷汗来。
她真的,还能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表小姐吗?
“娘……你弄疼我了……”贺婉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唤醒了二夫人。
她低头,才惊觉自己攥着女儿手腕的力道过大,在皮肤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痕。
“哦……婉儿乖,娘不好,娘不小心。”二夫人连忙松开,勉强挤出一丝安抚的笑。
……
此时的松鹤堂暖阁内,贺锦澜已为祖母老夫人剪好了水仙残叶。
她将小银剪轻轻放回托盘,动作平稳。
晨起定安问询的人散去,暖阁里只剩下幽幽的沉水香缭绕。
老夫人从暖榻上微微倾身,示意贺锦澜坐到她近旁的软垫上。
丫鬟端来一个红漆托盘,里头铺着厚厚一层挑选出来的饱满红豆。
老夫人自己拈起一粒,示意贺锦澜也学她的样子捡拾佛豆,消磨时光,也算做一份功德。
“澜丫头,”老夫人声音和缓,目光却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探询,“你父亲来,说起你和胤哥儿在湖边的事。他气得厉害,责罚胤哥儿也是为了立规矩。只是……”
她轻轻将一粒佛豆投入一旁的玉钵里,发出清脆一声响,“祖母年岁大了,想听得仔细些。你父亲在气头上,好些话听得含糊。你是个细心的孩子,不如你亲自给祖母说说,当时在湖边,究竟怎么回事?胤哥儿如何就掉水里去了?”
贺锦澜心头微动,手中的佛豆停顿了一下。
父亲果然是避重就轻,将大哥动手想要推她落水在先的关键撇开了。她垂着眼,一边继续捡起豆子,一边平铺直叙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回祖母话。澜儿去小莲湖散心,遇到大哥。大哥似乎心情不悦。锦澜念及父亲训导,要兄弟姊妹和睦,便上前同大哥问安。不想大哥冷言相向,斥责澜儿不知廉耻……”
老夫人听得眉头蹙起。
捏着佛豆的手指停了下来,她闭上眼,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老夫人才睁开眼,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沉重,不再是对长孙简单的疼惜。
“唉,胤哥儿他心气高,又急躁,近些年行事,是越发左了……”她又拈起一粒豆子,目光落在贺锦澜平静无波的侧脸上。
“澜丫头,今日这事,你能避过是他的过,也是你的运道。但祖母有句话,你要记在心里。”
贺锦澜抬起头,静静看向祖母。
“他是你的亲兄长,更是永定侯府的世子,是将来的侯爷!”老夫人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调,“即便他现在错了,失了分寸,你也该多些容忍退让。与他当面争执,甚至有了肢体上的牵扯,终归是落了下乘。让他如此当众出丑失仪,传扬出去,外人不会细究他为何动怒,只会说他无容人之量,而你,亦有挑起事端之嫌。这于他,于你,于我们侯府的脸面,有何益处?”
主枝嫡长至高无上,尊卑有序不容挑衅。哪怕嫡长子杀人放火,他依旧是未来的侯爷,需要所有人维持他表面的荣光,因为这份荣光维系着整个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