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金锭丝缎、茶点贡物一一分清,姜亮这才收了笑意,抬手清了清嗓子。
神色里添了几分不常见的郑重。
“爹,娘。”
语声不高,却带着股沉静的分量。
“孩儿临出征前,曾写过一封家书……里头说的那件事,不知如今,可有了着落?”
不像少年那般腼腆,话说得坦然,带着走过风霜后的从容,一副该问便问的模样。
姜义听着,眼角略略一动,神情还是温平的,只眼里多了一分了然。
他点点头,慢条斯理道:“放心罢,该张罗的都张罗了。陇山县那边的媒婆,也早接上了话。”“只等新宅封顶,挑个好日子,便登门提亲。”
姜亮闻言,只“唔”了一声,点头如捣蒜,那股轻松劲儿,从眉眼到肩膀,全卸了下来。
只是嘴角还带着点小声嘀咕:
“提亲嘛……倒也未必非得等到宅子完……”
这声嘟哝虽低,却也清清楚楚,落在爹娘耳里,倒像是心急藏不住。
姜义在旁听着,不由轻笑一声,转头与柳秀莲对视一眼,眼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小儿这份心思,怕是早就搁不住了。
姜亮此番在军中走了一遭,见过血,也经了难。
回来时虽眉眼舒展,说话也透着几分少年得志的意气。
可姜义一眼便看出来了。
这小子,身子是绷的,心也是紧的。
坐在屋里,神气却像还扎在外头,随时能拽马提刀,踢盔掀甲。
他也没再追问军中细节,那些刀光剑影、马革裹尸的事,说得多了,只添得柳秀莲夜里睡不安稳。一家人合着吃了顿饭,菜不算多,倒是样样热腾腾的,香气氤氲得像过节。
柳秀莲嘴里絮叨着,说他黑了瘦了,语气里带着点嗔,筷子却没歇过,三口一夹往他碗里送。姜曦则坐在一旁,说着村里的新鲜事儿,一会儿扯到刘子安,一会儿又拐回“右席”的座次之争。姜亮也不插嘴,只听,听着娘的叨念、妹子的闲话,听得笑意不离脸。
饭吃得慢,却结结实实,像是把这一年在外落下的日子,一口一口细细补回来。
等到夜深灯静,姜义才吩咐他早些歇息。
屋前屋后灵气本就充沛,如今又有水脉贯通,夜里微闭双目,便觉有股温意如春水缓缓滋养神魂。更何况,“家”这一字,本就是最能治愈兵刃余震的一剂妙药。
看着姜亮回屋歇下,姜义这才转了个身,绕去后林。
树影疏疏,风吹枝头,鸡窝边一片宁静。
那两窝刚出壳不久的“二代灵鸡”,缩在窝里咕咕叫着,毛团似的,个个精神得很,眼珠子亮得像点着灯火。
灵气足,底蕴稳,比头一窝强上不止一筹。
再不是从前那年头,什么都得省着掂着。
姜义瞧了一会儿,便转回鸡棚,从那老窝里挑出一只半步灵成的老鸡。
羽色发亮,骨架紧实,一把拎起,鸡也不怎么挣扎,只是抖了抖翅,仿佛认命。
回屋里,他又翻出那只李家送来的匣子,沉甸甸的,打开时药香扑鼻。
取了一截指节大小的灵药,通体温润,幽光泛动,握在手里微有暖意。
这一回,他没唤姜明,只自个儿挽了袖子,在灶旁守着。
水滚三次,火换两程。
药下锅时,灵气氤氲,鸡油与药香交缠着,腾起一缕缕白雾,绕着锅边往上冒。
人还未动筷,光是守着锅闻这味道,便觉通体舒畅。
像是把整个人都泡进了热气腾腾的药汤里,一寸寸都在松开。
次日清晨,天光尚浅,檐角还挂着露水,屋后的灵鸡才叫了两声。
姜亮已醒,翻身起榻,脚步落地无声。
军中走过的人,身子有了骨,睡得沉,醒得早,总是天未亮,神先醒。
他没像从前那样去院里挥拳舞棍,而是顺着老路,缓缓往老屋踱去。
新宅虽好,却终究是新的。
老屋里有他打小趴睡的土炕,有墙角那一块涂满了童年痕迹的斑驳影子,还有灶房里那股子掺着柴火、草根与药渣的熟香。
一进门,就像魂气都稳了些。
姜义正坐在灶前,背靠一张竹椅,身子微微后仰,眼帘低垂,像是在养神,也似在打坐。
听见脚步声,眼皮轻轻一抬,见是小儿,便挑了挑眉,唇角也弯了一弯,抬手朝他招了下。姜亮笑着走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屋外风从院角吹过,撩起窗纸,把灶上那股子药香卷起几缕,熏得人胃口发暖。
他吸了口气,笑着感叹一句:“爹这手艺是越来越巧了,这锅香气,我在洛阳都没闻见过。”姜义听他这么说,只哼了声笑,手往灶边一搭,捻了把柴灰,在指缝里慢慢搓着。
半晌,才像是随口一搭般问了句:
“那年我传你的《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这些年可还念着?有没有点门道出来?”
像是饭后闲谈,顺手挑起的旧话茬。
毕竟这经,他不是没传过旁人。
大儿学得最早,根骨也稳,却始终不得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