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摇晃,数到一百八十七的时候,脚下突然闪过另外一道身影。
她抬起头将灯照去,见梅树下探出半只头来,很是诡异,便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两个随从随即上前护住她。
“是谁?莫要在这里装神弄鬼,赶紧出来!”
那半只头便跟着身子一起走出了那株低矮的老梅。
木漪再次拿灯照去片刻,竟是谭合,一年半前,她将此人留在了洛阳护住谢府,只带走了谭尔。
后来,谢春深没有放他回来,兄弟俩因此两地分隔,再未相见。
到了西平,谭尔嘴上不说,木漪也能猜到他多少心怀埋怨。
“谭合?……你是怎么离开的洛阳,他放你回来的吗?”
木漪的话丢在冷空中,混着雪落的莎莎声,而谭合只是静静望着她,在远处背着光,一言不发。
她的第一反应是谢春深会不会死了?
或者会不会受重伤了,不然他看住的人,怎么能跑呢?
凉意从鞋底窜入腿肢,木漪哈出冷气,碾雪疾走过去,将数数这件事丢于脑后。
还未跟近,谭合转身就跑。
她喊道,“谭合!站住!”
见人越来越远,她赶紧跟了上去,两个随从亦然拔腿跟上。
从上俯去,直狭的巷子里四道灰影焦灼地前后挪着,那道洒开的红色尤为显眼。
出了巷,他往与府门相反的方向跑,木漪在出巷前一刻突然刹住了脚,那两个随从差些撞上。
她看了看不远处府楼,又看了看谭合消失的方向,突然明白了什么。
一瞬间,连雪都放得慢了,冰封雪花的形状,在她眼前清晰可见。
已冻成冰的两只脚徒然生出不知名的热来,往上蔓延。
就好像在她的心上,用一捧雪擦着了一把火。
“我们这就去府中求援,将此可疑之人抓住!”
木漪却一摆手,“不用!”顿了顿,又说,“……你们不必再跟。”
说罢,提裙在手,抬腿朝远处追去。
二人下意识要跟,又记着她的话,硬生生停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好在雪不大,留给她的痕迹清晰可见,她一路顺着脚印的地方追跑,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追见谭合。
单手插膝喘气,她抬起眼。
这里除了一个老旧的客店,一排雪松和黄腊梅,便只有一驾不起眼的马车。
车并未亮灯,借着酒家有个起伏的轮廓,然而谭合径直走去马车旁边,转过身来看着木漪。
她知道的。
谭合是在引她过来,才缓了气,刚想直起腰,就听火石划擦。
风涛着雪尘,车内蓦然亮灯,点亮她的眼眸。
她弯着腰,一时竟然不敢动。
就这样看着车上布帘映出一个人的轮廓,那轮廓扯出火光的毛边,随后挪动,拉长,变形,之后被一手无声撩开。
才露半边若翠松若青云色的大袖,木漪眼眸紧缩,往后退了一步。
待他整个人下车,与她隔着风雪对望一眼,记忆中的轮廓半山半水,穿着白,便是仙鹤隐童,穿着绿,便如万物复苏,那样一张脸,与此时眼前的人重合。
木漪登时心火狂烧,连着之前几杯薄酒被点燃,肺腑全是酒气昏昏翻涌,蒸得她脸上酡红。
她后悔来到这里,退了又退。
谢春深下车,半披的发卷挡住深沉的玉面,逆风朝她走来。
木漪终于像见了鬼似的,一把丢了灯,转身便跑。
风帽落于后,领前系带松开,红色大氅滑落雪中,她紫衣长袖猎猎作响,跑了十几步,便被后来的人追上,将她的手一把拉住:
“木舟!”
木漪,木千龄,木舟,绕来绕去一个玄咒,都指向她。
他将木漪拽过身来,两人面对着面,风雪愈大,她的另一只手挣扎又困顿地落来,砸在他的胸前,谢春深通通握住,单手桎梏住她两手,往前一扯,将她困入怀中。
“你怎么来的?!你不该来!”
她的手被箍住,也要胡乱砸在他身上。
才见面,第一句话都不能好好说,谢春深被她砸的满腔哑火,将她手往后一折,听得她一声闷哼,又松了力度。
他嗔斥一声道:“我今夜便走,不会长留!”
她愣了愣。
他趁机一气将她压去旁边酒楼灯下。
墙头树上挂着红柿,从窗边横出几条乱枝,勾乱了她鬓边的发。
他的手指从她的下颌处滑摸上去,到了脸边,有些冰冷的手被她脸颊上的温度捂热了。
又闻见她身上散发的酒味,混着她身体里的馨香,是她身体发热时独有的味道,好像只有他能闻到。
他想起来很早以前,她发热得快死了,采英让他带她去看病时说过,他们两个是“青梅同窗”。
是啊,她被木耽带着写他的名字时,笔都拿不稳。
可现在她早过了稚女的年纪,他也快要四十岁了。
一个人时,再心冷,此时也会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