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日头太盛,白皙脸蛋烘出冷玉似的朦胧,那眼又极黑,唇红如点砂,比阿念见过的绢画色彩都要浓烈。
看模样,不过十岁左右。穿的是淡蓝交领袍服,细麻布料坠在赭红宫墙间,掩住晃荡脚尖。
“我看见了。”他开口,语气透出几分惊奇,“人的牙齿怎能撕烂皮肉?你过来,让我瞧瞧你的牙口。”
阿念不认得这小童。想是书阁侍童或哪里的仆役。她身上痛得厉害,顾不得许多,只冲他呲了呲染血的牙,道声失礼便离开。
穿过一道门,两道门,走过荒草丛生的宫墙,进到西北角的低矮排房。
此处是宫婢居住的房舍。阿念的屋子在最边上,狭小,灰暗,里头塞了八个人的铺位。
大白天的,屋里没人。阿念自木箱里翻出积攒的盐包,拿陶碗兑了水,清洗身上剩余的伤口。她的力气几乎已经用尽,如今眼前阵阵发黑,胃袋紧缩痉挛。
好不容易捱过去,收拾收拾胡乱躺在铺上,四肢百骸便再也不敢动弹。
是该再寻些草木灰敷一敷,但……
阿念模模糊糊地想着,思绪逐渐昏沉。不知过了几时几刻,有人先后推门进来,路过她,端详她,捂着嘴巴叽叽咕咕地笑。宫里向来不缺胆大的鬼,如阿念这般,偷着去守夜期盼被圣上垂怜的女子,是再寻常不过的笑话了。
她们笑归笑,依旧要问:“阿念,你不去领晚饭么?”
阿念哪有力气领饭。
她蜷着身子,从白日躺到深夜。同屋的宫婢洗漱睡下,挤作一堆窃窃私语时,她还未能清醒过来。耳畔漂浮着细若蚊吟的交谈声,内容无甚新意,不过是各宫的贵人今日如何,用的什么膳,穿的什么衣。
末了,有人提到:“听说六殿下又扮作宫人四处闲逛。你们瞧见他了么?”
这六殿下,早早失了母妃,却又得不到其他妃嫔的照看。只安置在极偏僻的宫殿内,若有若无地活着。
圣上不缺子嗣。比六殿下年长的几位皇子,或有母族庇佑,或受圣上赏识,哪里会将年幼的皇弟看进眼里。每每遇着了,不是欺侮,便要戏弄。
上行下效,宫里的奴婢也敢偷摸着议论几句,嘲笑这六殿下的怪异举止。
“怕是有些疯了,分不清自己身份。好端端的皇子不当,扮作卑贱之人……”
“宫中疯了的又何止这一个……”
话题迅速扯到别处去。
阿念没有留意这些。她发了热,缩成一团打哆嗦。
到了后半夜,周围鼾声四起,她却睡不着了,牙齿打架脊背滚烫,自鼻腔呼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左侧挤着的宫婢竟然也未入睡,摸了摸阿念的背,低声冷笑:“疼?谁让你冒领罪罚,活该。”
阿念唤她:“嫣娘。”
“莫要喊我。”那宫婢恨恨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顶罪?偷换差事去守夜的人是我,想在圣上面前露脸的人是我,贵人来查,你站出来作甚?”
屋里头乌漆嘛黑,谁也瞧不清谁的脸。
阿念解释:“你已犯过一次事,此次再被查出来,必不能善了。”
“那又如何?”嫣娘咄咄逼人,“我不怕死,只怕没机会改命。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甘心在这里日日做苦工,把自己熬丑了,熬老了,骨头也烂到这地里!”
阿念默然。
她和嫣娘几乎同时入宫。一样的年纪,差不多的活计,心性全然不同。这五年来,阿念只会埋头干活,嫣娘却总能寻见许多机会,往皇帝跟前凑。
“我和你不一样。”和往常一样,嫣娘强调道。
的确不一样。阿念想。
嫣娘比她好看,头发柔滑松软,肌肤细腻洁净。同样的麻布短襦,穿在嫣娘身上,就显出几分特别来。
毕竟是名门之后。据说以前族人犯了重罪,身为贵女的嫣娘遭受牵连,没入掖庭沦落至此。
“可是……”阿念心里头闷闷的,“被圣上看中了,是好事么?”
“如何不是好事?再坏,能坏过如今的境地?”嫣娘讥笑道,“你认命也就罢了,我可不是天生的贱命。”
阿念试图争辩:“我的命不贱。”
得来嫣娘一声嗤笑:“你命不贱,能被兄长用五个钱卖进宫里?”
阿念不吱声了。
当今圣上于六年前登基。登基之后,杀尽宫人,又广征良家女入宫为妃为婢,阿念的兄长就把妹妹送进宫城。
她已不记得兄长样貌。
也不记得以前家中的事了。
前尘往事譬如浮梦,如今只剩做不完的活计,走不出的宫城。
夜越来越深。阿念恍惚入睡,意识挣扎浮浮沉沉,熬到次日醒来,屋内已无他人。旁边矮凳摆着半碗菜粥。凉的,不知是不是放久了,尝着嘴里发酸。
她将菜粥喝尽。
其他宫婢大抵出门做事去。她也该起来了,要清扫偏殿甬道的尘灰,搬运清水和柴火,到了晌午,再洗各个宫殿运来的澡盆。
受罚是昨日的事,到了今天,该做的活儿还得做。
阿念换了套衣裳。摸索着套上鞋子,低头看了看鞋底。
粗麻鞋,底子已经磨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