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川鲜少下雪,这里离祭墟不足千尺,乃鹤阶关押重犯之地,处地下三千丈。
自七日前,雨雪瀌瀌,能将人骨头渣冻上的风自篆刻经文的山脊穿过,地上已堆积三尺深的大雪。
“二小姐,您暖暖身子。”
身披麻衫的老者拢了拢衣袖,又燃了道灵火符,却并未加注在他自己身上,而是投掷进炉里。
荧荧灯火点燃,很快燃动炉壁上的驱寒符篆,老者提起炉子,隔着只有两拳宽的栅栏递过去。
“有劳了。”
一只手自暗处伸出,肤色苍白,衬得手背上青紫血管分外明晰,手指纤细修长,张合之间,虎口和指腹厚茧堆叠,这是一双握惯了剑柄的手。
慕夕阙坐于蒲团上,双手捧着暖炉,裹了裹身上并不算厚重的薄绒披风,兜帽足以罩住半张脸,只露出略显瘦削的下颌和轮廓完美的唇,说话之间,热气化为皑皑白雾。
“您吃些东西。”老者将糕点隔着栅栏递去,似友人般闲聊:“二小姐,如今十三州有三州沦陷,祭墟已然要压不住了。”
“嗯。”慕夕阙应了一声,捏起块糕点轻咬一口,并不关心这些事。
这糕点实在甜腻,外头街上随处可见,可也是这老者跑了百里去买的,纵使没那般爱吃,慕夕阙也都会吃完。
“圣尊三日前从青州归来,此次赤敛燕家遭十六只祟种夜袭,死伤惨重,燕家主也随着回了鹤阶。”
老者音量明显小了些,抬了抬遍布皱褶的眼皮,看向面前的人。
这位曾令十三州和鹤阶震惧,在世人眼中青面獠牙,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剑下亡魂能将祭墟填满,圣尊亲自抓捕的穷凶极恶之人,百年前是剑惊十三州的旷世奇才。
见她如今正在用膳,也没有回应这些事的打算,老者便不再说话,用微弱的灵力将茶水温热递去,两人隔着一层铁栏,相处了十年。
慕夕阙吃完糕点,用完茶水将空盘递去,又道了声:“多谢。”
老者双手接过瓷盘,抬眸瞧她,“您不必这般客气,我不过看守云川的狱卒,在这十三州如您这般身份的人,只有您对我们以礼相待。”
慕夕阙似乎笑了下,看不清神情,只能听见那声轻而远的气音。
“我有什么身份,不过十三州的罪人,您又为何对我如此客气?”
老者缄默不语,沉默收拾东西,他修为不高,刚过能御寒明目的境界,年纪大了,天气一冷便行动迟缓,叮叮咚咚收拾着。
他收拾好,提上食盒:“在下告退,您歇息吧。”
“请留步。”慕夕阙叫住他,微微仰头,兜帽下滑几寸,露出半张脸,“认识这般久,还不知道您唤什么?”
“就是个狱卒,只有个姓,姓陈。”
慕夕阙没再说话。
老者走了十几丈远,凛凛霜雪迎着风垂在脸上,他走得越来越慢,最终慢慢停下,忍不住回头,望向还坐在铁栏处的女子。
从那般高的位置跌下来,昔日好友落井下石,未婚夫拔刀相向,满门惨死,又被关在这寒冷的云川,若换成旁人兴许早已心境崩溃,可她自入了云川,便从未有过情绪波动之时。
她方才问,她有什么身份?
从前是慕家二小姐,未来的淞溪当家,圣尊的未婚妻,入道即练气,百年修至大乘满境,是十三州万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是高悬于天的骄女,是十二辰之主。
那也都是从前了。
如今她是单闯鹤阶,剑劈神像,驱动十二辰将三十九位长老围于阵中,一人一剑,从鹤阶门前一路杀过去,重创鹤阶和两谷三家的人。
是罪人。
令十三州乱了百年,想杀她的人如过江之鲫,源源不断。
两人相视无言,耳畔的风声愈发肆虐,末了,老者转身离开,迎着风雪越走越远。
云川牢狱位于山渊,四面环山,那些嶙峋的山脊乱石也不只是寻常石头,每块巴掌大的石头里便留了上千道篆文,上方更是由十三州先辈合力打造的结界笼罩,凡是进了这里便插翅难飞。
山壁之上一间间洞穴错落交叠,那些便是云川牢房。
那老者离开,慕夕阙睡了个回笼觉。
待醒来后,风雪已停。
慕夕阙坐起身,理了理衣裳。
动作很轻,霜白衣袖下滑,隐在腕间的锁链显出,暗红色的经文在肌肤下游走,蜿蜒似蛇,牢牢封禁了她的修为。
她懒洋洋开口:“好歹也当了家主,怎得行事还是如此莽撞,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阴影处有人动了,金饰碰撞发出玎珰之声,藕粉色的裙踞从黑暗中现出,慕夕阙抬头看过去,眉梢扬了扬。
“你倒是适应不错,连进个人都不知晓。”粉衣女子柳眉皱起,说话带了些阴阳怪气。
慕夕阙靠在床头,笑着说:“师大家主,我如今修为被锁,无灵力傍身,若还能察觉你来了,那你这些年是修行到哪里去了?”
师盈虚上前一步,垂首看她,两人多年未见,如今乍然一瞧,她才惊觉,慕夕阙似乎瘦了许多。
“十二辰到底在哪里,你交出去。”声线颤抖,似在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