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审食其就端着洗干净的衣服回来了,不仅洗得干干净净,还把晾衣绳擦干净,将衣服一件件晾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直到日头西斜,实在找不到活儿干了,审食其才在吕雉的坚持下,接过两个豆饼,揣在怀里,像是揣着什么宝贝,再三保证“明天还来”、“有事一定叫他”,这才离开了刘家院子。
刘元看着这个来得突然、干活拼命、走得又依依不舍的少年郎,心里暗暗嘀咕,想不到,她爹那个不着调的,居然还有这么忠心耿耿的小迷弟?
她都没听她爹吹牛的时候说过这人,只听他说身边的好兄弟,樊哙,夏侯婴啥的,她深深觉得,这小子就是单方面的一头热。
真是中二少年。
此后审食其每天都来,进她家门比进自己家门还熟悉。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想起未来他一个君侯,却成了阿母的宫内宠臣,非常光明正大给她阿父带绿帽子。
被刘盈下狱,结果吕后把刘盈的男宠下狱,然后才换他出来。
捋到这里,她有点——有点兴奋。
这不能怪她,吃瓜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奸情。
反正被绿的又不是她,她阿父未来有八个妃子呢,她阿母才一个。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状态下一天天过去。
刘元愈发乖巧,除了跟着小叔刘交认字,便是帮着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照顾弟弟,绝口不提任何超出这个时代认知的想法。
她深知,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前,她们这个缺少壮年男丁的小家庭,如同狂风中的苇草,任何一点额外的风波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吕雉也更加沉默和忙碌,豆腐生意依旧做着,但愈发低调,赚来的钱除了维持必要开销和悄悄贴补那些实在过不下去的乡邻,其余都仔细藏好。
她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的不安正在加剧,沛县街道上往来的秦吏面色似乎比以前更加冷硬,催逼赋税的声音也愈发急躁。
然后,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一道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伴随着驿马急促的马蹄声和差役嘶哑的呼喊,猛地砸破了沛县,乃至整个帝国的宁静——
“皇帝陛下——驾崩了——!”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怆和无法掩饰的惶惑,反复回荡在沛县的街巷上空。
最初的死寂过后,沛县并没有陷入真正的悲痛,反而像一锅被投入热油的冰水,猛地炸裂开来,各种情绪在压抑中疯狂涌动、沸腾!
田间地头,原本麻木劳作的农人们直起腰,互相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被死死压住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兴奋,有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农具,指节发白。
市集之上,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加喧嚣的窃窃私语。小贩们忘了叫卖,顾客们忘了还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声音低促而热烈: “真的……死了?”
“老天爷开眼了啊!”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但压抑的议论声中,那种蠢蠢欲动的躁动几乎要破土而出。
与书本上始皇的丰功伟绩不一样,这是大秦百姓的血泪,那丰功伟绩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但是却疯狂榨着他们的血肉。
功在千秋,罪在当代。
此时就是秦末时。
尤其是沛县还楚地,他们是楚人,从未把自己当秦人。憋屈着过了十几年,他们早就快疯了。
刘太公和刘媼相互搀扶着出来,他们年老,与年轻人不一样,他们脸上满是惊惶,刘太公喃喃道:“天变了,真的要变了……”
整个沛县,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表面被秦法的严酷强行压制着平静,底下却是楚地故民积攒了十几年的怨愤,无休无止的徭役,修完长城修秦陵,修完秦陵修宫殿。
还有被沉重赋役榨干的痛苦,以及对故国依稀记忆所化的、滚烫的、即将冲破一切束缚的熔岩!
那报丧的呼喊声像是一根引信,瞬间点燃了所有沉积的情绪。
刘元紧紧抓着吕雉的衣角,她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僵硬和微微颤抖,也能感觉到这死寂的院落之外,四面八方涌来的,那种几乎要实质化的躁动和兴奋。
她的小手心里全是汗,历史的巨轮不仅发出了轰鸣,更是点燃了遍地干柴!她知道,接下来的,将是比史书记载更加疯狂,血腥和失控的乱世。
广袤的土地上,秦末三千多万人口,打到了汉初,只剩一千六百多万。
吕雉猛地吸了一口气,极用力地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的目光扫过院内惊惶失措的家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异常的,不容置疑的冷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都把嘴闭紧!谁也不许出去瞎议论!刘交,看好门户!阿爹阿娘,回屋去!”
她的指令简短而有力,带着一种临危不乱的气度,瞬间镇住了场子。
她再次望向院外,那灰蒙蒙的天空下,似乎已有无形的暗流在汹涌碰撞。
半年光阴,在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中艰难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