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禾眨了眨眼,明知故问:“李公此话怎讲?”
李胤直身归坐,望着宁禾的脸,轻轻叹了口气:“那日园中初见,便觉宁娘子酷似李某一位故人。”
宁禾心中波澜微兴,面上却不显,只挑眉道:“是何故人,竟让李公如此萦怀?”
李胤目光复杂,缓声道:“经连日查证,李某可断定,宁娘子乃尚书令杜文长之女。你母亲是杜公早逝的元配夫人。”
宁禾袖中手指蓦然收紧。
李胤语带沉痛,续道:“十六载前,杜公身陷台阁之争,遭牢狱之灾。令夫人本就病痛缠身,惊闻变故,五内俱摧,灯枯油尽。她自知大限将至,唯恐襁褓中的你受池鱼之殃,遂恳求其胞妹燕云将军,设法携你远遁。燕云将军为存续阿姊血脉,不惜行金蝉脱壳之计,诈死隐踪。”
说到这里,他眼眶发红,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你母亲本是女中豪杰,骑马射箭个中翘楚,若不是怀你时意外堕马,生产时又不幸血崩,也不会早早香消玉殒。”
“杜公与我乃多年好友,十几年一直在暗中寻你踪迹,只盼有朝一日能父女重逢。”
说着,他神情轻快了不少:“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将你送至李某面前。”
宁禾皱眉听着,内心起伏跌宕。这么说来,师父是她姨母?
她打量着李胤的神色,心知此人话不可全信。
若真如他所言,那杜文长暗寻十几载,焉能不知三年前秦国有人对师父动手,该死了师父。
他一个尚书令,难道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吗?其中定有蹊跷。
李胤察宁禾神色,又道:“杜公后来冤屈得雪,重获起用,如今官拜三品,深得陛下信重。李某已遣快马将娘子之事禀明杜公。”
他看向宁禾,语气恳切:“杜公闻讯,悲喜交集,盼能与娘子骨肉重逢。娘子可愿随李某前往长安?”
宁禾心绪翻腾,没有立刻回答。
不管长安是龙潭虎穴还是什么,她都必须去。那是查明师父真正死因必踏足之地。
李胤的话不可全信,段沉玉的也不可全信。她要自己去会会这所谓的生身父亲,弄清一切。
段沉玉一直在沉默,他执着白玉酒杯,指尖摩挲着杯壁,突然温声开口。
“李公所言确实感人肺腑,骨肉分离,令人扼腕。只是……”
他略作停顿,眸光微凝,“如此曲折离奇之事,关乎身世血脉,仅凭李公一席之言,便欲令我二人全然采信,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说着他温言浅笑:“非是玉不信李公,实乃事关重大,许慎之又慎。不知可有其他佐证?”
李胤闻言,非但不悦,反而神情赞赏,坦然道:“沈郎君心思缜密,此问在情在理,空口无凭,确难取信。”
他随即转向宁禾,“宁娘子,令堂生前素有女中豪杰美名,容貌与燕云将军一般无二。杜府之中,至今仍珍藏有夫人未出阁时的画像。待宁娘子到了长安,入得杜府,一见画像便知李某今日所言非虚。”
他顿了顿,复又看向段沉玉,神情郑重:“再者,李某忝为晋国公府中长史,官居五品,乃朝廷命官,非是那等信口开河的江湖术士。欺瞒之事,有损官声,更关乎杜公清誉,于李某有何益处?我以此身官位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既提出了画像这一直观证据,又以其官职身份作保,显得诚意十足。
宁禾沉默片刻,抬眸道:“我去。”
李胤面露欣慰,忽又话锋一转,目光在二人间逡巡,“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宁禾道:“李公但说无妨。”
李胤道:“观二位言行,不似寻常夫妻。恕李某冒昧,二位果真是夫妇否?”
室内霎时一静。
宁禾与段沉玉皆未立即作答。
二人的确不像夫妻,装个三四天还成,可这将近一个月,李胤和王晔这种老狐狸,焉能看不出?
宁禾本也不打算和段沉玉继续装下去,趁此机会说开了,也好防止他日后用夫妻这层身份利用她办事,把她强行绑到一条船上。
心思百转,宁禾起身从容执礼,坦然道:“李公明鉴。我二人确非真夫妻。此前多有隐瞒,实有不得已之苦衷,还望公勿罪。”
李胤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朗笑:“无妨,无妨。江湖漂泊,有些许遮掩也是常情。”
既已说开,第二日一早,三人便向王晔辞行。
王晔并不意外,赠予盘缠,亲自送至码头,礼数周全。
*
离了江陵,一行人乘舟溯汉水而上,复转陆路,乘坐李胤安排的牛车,向北而行。
时值深秋,沿途景致渐次变换。
初离江陵,尚见水网密布,稻禾连绵。行至南阳,沃野千里,秋麦金黄。及至武关道,山势渐峻,丹水蜿蜒。
秋风萧瑟,黄叶纷飞,天空愈发高远湛蓝,与江南的温柔迥异,别是一番雄浑景色。
北地干燥,让自幼长于江南的宁禾颇感不适。
连行数日,她便有些恹恹的,时常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黛眉微蹙,唇色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