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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3 / 3)

手蜷在狐裘深处,握着尚且温热的手炉。那双总是清冷沉静,或带着倦怠,或偶尔掠过一丝锐光的眼睛,安静地阖着。

萧望卿的手伸出一半,悬在半空。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冰雪堵住,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周遭的一切声音骤然褪去,世界死寂一片,只剩下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他猛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探向她颈侧。

触手一片冰寒。

没有脉搏。

那细微的,他曾无数次在深夜凝神捕捉,以此确认她仍存于世的跳动,消失了。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淮安雨夜,她递来那半只糖凤凰时,指尖蹭过他掌心的微痒。想起她咳着血,笑着说你懂什么。想起她批阅奏折时微蹙的眉心,窗下小憩时轻缓的呼吸。

想起她昨夜最后一句极轻的:“陛下,雪停了。”他当时只嗯了一声,想着下朝后要陪她看雪景。原来那不是闲谈。

是告别。

萧望卿缓缓俯下身,额头抵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宽阔的肩背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萧望卿罢朝一日。

暖阁地龙依旧烧得滚烫,熏香也换了她平日惯用的冷梅调,可怀中的身躯还是一寸寸冷了下去,僵硬得格人。

他枯坐良久,直到日影西斜,才抬手,摸索她枕边常抚的那处暗格。格中并无多少物件,只一册纸边已泛黄卷起的旧札。他颤着手翻开。

墨迹深浅不一,多是病中勉力写就,越到后来越是潦草,甚至有些字被咳出的血点泅开,化作模糊的暗斑。

「腊月廿三,冷宫。救下一猫,甚凶,咬人。东宫碳火,貂裘皆赠之,或可一用。恐殿下见责,然见其蜷缩雪中,如见小妹当年。」「腊月廿七,宴上。殿下不悦,我亦心惊。此子非池中物,或成殿下心腹大患。」

「正月十六,江淮行船。谢家世子可用,三殿下沉默太过。其伤处脓血不止,换药时能忍痛不吭,心性之韧,非常人。」「二月廿二,雨。查账三日,江南道蠹虫皆现形骸。周茂年伏诛前睨我,笑言′东宫鹰犬,他日亦同此下场’。屁话。」「二月廿六,灯市救林氏女。其容肖我,绝非偶然。」「三月初七,咳甚。殿下亲煎汤药,斥我不知自惜。药苦胜黄连,然其眉间沉郁较我更深。十年主仆,竟累他至此。」「三皇子北疆捷报至。殿下掷卷冷笑,夜半独饮。我奉醒酒汤而立阶下,见月华浸透他肩头龙纹,忽觉天家孤寒,非人臣可暖。」指尖抚过那些泅开的血点,他继续翻页,墨迹愈见潦草虚弱,行距散乱,仿佛执笔之人连握稳笔杆都已是勉强。

「四月初十,晴。移居西偏殿。地龙过暖,咳稍缓。陛下萧望卿令人将奏折皆搬至外间,批阅时亦不避我。其朱批日益果决,然每闻我咳,必顿笔良久。」

「四月十七,雨。夜半痛醒,见他伏案小憩,灯花落满肩头竞不自知。想唤他歇息,开口却又是一阵呛咳。他惊醒奔入,眼底血丝骇人,却只哑声问′可要喝水?'。何苦。」

「五月初五,端阳。静姝偷塞入粽子一枚,甜腻异常。被陛下察觉,斥其不知分寸。然午后,案头多了一碟剔净核的蜜枣。」「八月中秋,桂子落满砚台。他摘枯枝编环,强戴我发间。簪歪了,欲正之,却见他眼底血丝如网,终默许这荒唐。横竖史笔如刀,不差这一桩。」「清明雨至,他携酒坐我榻前,自斟自饮至天明。醉时絮絮言北疆风沙,言淮安糖画,言若重选,宁做雪地饿孚换我不沾东宫业障。昏话连篇,枉为帝王。」

「十月初三,雪。他携梅枝入殿,发间沾白亦不知。想拂去,抬手却咳得蜷缩。其惶然欲上前又怯,状若幼犬。忽忆冷宫初遇时,彼亦这般瑟缩警惕。十年轮回,可笑可叹。」

墨迹至此骤断,最后数行散乱如蛛网,勉强可辨。「萧望卿,望卿。」

「此名甚好。望卿为明君,望卿守山河。」「我知你终将得见此册。若天道垂怜,许你在我去后方启此格。」「十年饮鸩,非你之过,亦非殿下之罪。是我贪生,是我愿赌。雪地一命,东宫十年,江山万里,皆是我心甘情愿。」「你灭门夺位,史书难免暴君之名。然暴君若止兵祸、削豪强、轻徭赋、开边市,使老有所终,幼有所长一一」

「则百年后,青史自有公论。」

「北疆铁骑可镇边关,不可镇民心。谢家世子可用不可信,林氏女…善待之,莫因像我而迁怒。」

「今我去矣,勿悲勿念。唯愿你持此社稷,御极天下,做四海清平之主,成万民仰望之君。」

「若他年史书工笔敢记你半字昏聩,我必于九泉之下掀翻阎罗殿案。」萧望卿跪在榻前,指腹死死按着那未干的墨迹,直至指尖染透漆黑。他俯身将额角抵在冰冷榻沿,从喉间挤出极低的一声笑。“好。”

“朕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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