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浙直总督衙门。
烛影摇曳中,杜延霖在亲兵的引领下步入后堂花厅。
他趋步上前,向着端坐于紫檀书案后的身影深深一揖,垂眸间已将眼前这位东南砥柱迅速打量了一番:“下官杜延霖,参见胡部堂。”
“杜学台,坐。”胡宗宪开口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事关重大,深夜请你前来,只为解开本督心中天大的疑惑。”
杜延霖依言坐下,神色坦然:“部堂请讲,下官必知无不言。”
“本督听闻,你前几日去巡按御史衙门,向王巡按请求要见汪直,所为何物?”胡宗宪单刀直入,从头开始问。
“回部堂,”杜延霖回答得清晰干脆,“是为寻访一种名为「番薯’的域外作物线索。”
“番薯?”胡宗宪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更强:
“本督纵横半生,自诩见多识广,却从未听闻此物!你道其藤蔓可食?地下块根丰硕?耐旱耐瘠?还说什么……亩产可达数十石?”
他每问一句,语气中的质疑就更重一分:
“杜学台!你乃朝廷命官,一省学宪,当知“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此等近乎妖妄之言,出自你口,一旦传扬出去,事后若证伪,置朝廷体统于何地?置尔自身清誉于何地?你让本督如何信你?!莫非……是那汪直胡言乱语,蛊惑于你?”
“部堂明鉴!“番薯’之名,确非中土所出,乃下官综合多方海客传闻、南洋方志残卷推敲而得。下官深知,此说于部堂听来,荒诞不经。然!”
杜延霖目光灼灼,语速加快,掷地有声:
“然“躬行’之道,贵在求是!不行,何以知其不可?不试,何以断其无用?恳请部堂,允下官与汪直或其心腹当面一晤,只为寻得此物线索!若得其种苗,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必穷尽毕生之力,务求引种成功!若不成,下官甘受任何责罚!”
杜延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那“项上人头”四字出口,声震梁尘,案头烛火为之剧烈一跳。
胡宗宪动容了。
宦海沉浮多年,他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清流,也见过无数唯利是图的庸碌官僚,却少见如杜延霖这般,将身家性命系于一缕渺茫希望、只为解民倒悬的官员。
这份赤诚与担当,由不得他不信几分。
一旁的徐文长适时插言:
“部堂,杜学台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汪直固死罪难逃,然其手下多有熟悉海路、知晓外洋物产之辈。其义子毛海峰坐镇岑港,如今正惊疑不定。部堂若以招抚余部、体察下情为名,遣人入狱探问汪直……顺带查访此物消息,或可一试?此亦为稳岑港人心之一策。”
胡宗宪眼中精光闪烁,权衡利弊。
片刻,他重重一拍案几:
“好!杜学台,本督就信你这一次!文长,你明日持本督手令,亲自去一趟杭州府狱!告诉王本固,就说是总督衙门有紧急军务,需问明岑港余部详情!”
他看向杜延霖,目光深邃:
“杜学台,此物若得,引种若成,功业堪比大禹治水、神农尝草!本督定亲赴御前,为尔奏功!”总督衙门后堂的密议之后,第二天,杭州府衙那阴森冰冷的大牢深处,便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徐文长一身低调的青布直裰,手持总督衙门签发的特殊探视文书,在狱卒敬畏的目光引领下,穿过一道道沉重的铁栅栏。
杜延霖则低眉垂首,扮作捧着文牍的书吏,紧随其后。
终于,二人停在了最深处一间特设的单人牢房前。
厚重的木栅栏内,汪直并未如寻常囚犯般颓丧,他背靠冰冷的石壁坐着,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尽管镣铐加身,那份海上枭雄的剽悍气度犹在。
他冷冷地打量着栅栏外这位胡宗宪的心腹幕僚。
狱卒打开牢门,徐文长迈步而入,随手将一个小包袱放在角落唯一一张破木桌上。
杜延霖亦步亦趋,规矩地立在徐文长身后,仿佛真是一个不起眼的随行书办,目光低垂,只露出半张侧脸。
“汪船主,多日不见,委屈了。”徐文长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汪直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目光如刀:
“徐先生?胡部堂终于想起我这阶下囚了?是来送断头饭,还是来听我骂那出尔反尔的朝廷?”他的敌意和怨愤毫不掩饰。
“船主言重了。”徐文长拉过一条吱呀作响的板凳坐下,话未出口,汪直的目光却猛地定格在他身后那个低着头的“书吏”身上。
“杜……杜延霖?!”汪直曾与杜延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被叫破身份,杜延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汪直审视的视线,脸上并无惊讶,只有一丝沉稳和内敛的光采:“难得汪船主还记得在下。”
他微微拱手,算是承认了身份。
汪直的目光在徐、杜二人脸上来回逡巡,狐疑与讥诮渐渐爬上嘴角:
“呵!堂堂四品浙江提学副使,打扮成这腌膦牢狱里的书吏模样?徐先生,杜学台,二位究竞唱的是哪一出?莫不是想让杜学台感化我这冥顽不灵的海寇,教我甘心引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