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十月,浙江舟山,定海关。
浙直总督行辕。
胡宗宪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窗棂。
案头摊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措辞严厉的弹章抄件,痛斥他“私通巨寇”、“养虎贻患”;
另一份,是刚从岑港传来的急报一一倭寇魁首汪直的庞大船队已抵达舟山外海,却因蒋洲被捕而裹足不前,眼下正被浙江水师张网合围于岑港水域。
“糊涂!王本固糊涂至极!”
胡宗宪猛地转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焦灼。
他苦心孤诣,耗费数年心血,布下大局。
先以优渥之礼释汪直亲眷,消其怨怼;再遣心腹蒋洲、陈可愿远赴东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不惜以“通商互市”这柄双刃剑为饵。
汪直果然动心,他不仅向蒋洲等人痛哭诉冤,更遣养子毛海峰护送陈可愿归国以示诚意。
胡宗宪厚抚毛海峰,甚至不惜动用府库银两为其置办厚礼,只为彻底打消汪直疑虑。
数月煎熬,终于等来蒋洲在九州岛山口、丰后二国周旋成功的消息!
两位国主源义长、源义镇不但承诺归还历年掳掠的大明百姓,更备下贡物以示臣服!
汪直更是亲率船队准备内附。
捷报传来,胡宗宪几乎喜极而泣,八百里加急飞奏朝廷。
很快,圣旨降下,嘉许其策,命其“厚赉其使”。
眼看这经略东南、招抚巨寇的不世之功即将告成,东南沿海饱受倭患蹂躏的百姓,或将迎来久违的喘息之机,而开海通商的红利,更是穷困潦倒的沿海生民赖以活命的希望所在……
可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
王本固!
这个不知海情、不通权变的迂腐巡按,仅仅因为蒋洲乘坐的船只先行靠岸,便心生疑虑,悍然下令将其逮捕审问!
消息传至海上,汪直震骇莫名,船队瞬间停滞在舟山海域,踟蹰不前。
浙江水师闻风而动,如狼似虎,将其团团围困于岑港!
“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砰!
胡宗宪蓄满怒意的一拳狠狠砸在紫檀木大案之上,震得青玉笔架和端溪砚台嗡嗡作响。
王本固这一蠢行,无异于将他苦心孤诣构建的脆弱的“和局”瞬间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若因此将汪直彻底逼反,东南沿海必将再掀滔天血浪,生灵涂炭!
“东翁息怒!”幕僚徐文长快步上前,低声道:
“事已至此,怒无益。当务之急,是稳住汪直!岑港虽围,汪直本人尚未登岸,尚有转圜余地!”胡宗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文长有何良策?”
“汪直所求,无非两点:一保身家性命无虞,二贪沿海通商巨利。王本固擅捕蒋洲,已坏其信任。为今之计,唯有部堂您以总督之尊,亲自作保!”
徐文长语速极快,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
“立遣心腹之人,持您亲笔书信再赴岑港,陈明利害,言称蒋洲之事纯属误会,朝廷招抚至诚未改!务必以此言词,将其诱骗至岸上相见!唯有他踏上岸来,主动权方为我等所掌!届时,或可再与王巡按周旋!”
胡宗宪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好!只能如此!笔墨伺候!本督亲笔修书!”
他猛地看向徐文长:
“你……亲自走一趟岑港!不论你用何言辞手段,务必说动汪直登岸!”
徐文长领命而去。
胡宗宪枯坐灯下,放下笔,手竞微微颤抖。
这封信,字字千钧,是他赌上身家性命与东南大局的最后希望。
数日后,岑港海面,风高浪急。
汪直旗舰之上,气氛凝重如铁。
毛海峰按刀侍立,面色阴沉。
汪直看着手中那封胡宗宪的亲笔信,字里行间恳切陈词,担保其安全,邀其至定海关详谈通商互市细则,并承诺彻查蒋洲之事。
“义父,胡宗宪此人……可信否?”毛海峰低声道,眼中满是疑虑。
汪直长叹一声,摩挲着信纸:
“唉……胡部堂……他确是比那些只知喊打喊杀的庸碌之辈多了几分成算。他懂海,懂商,也懂我汪某所求。若非他善待我母妻,又许以通商之诺,我岂会甘冒奇险归来?如今蒋洲被拿,显是朝中有人作梗。胡部堂此信,是最后的台阶了。”
他望向远处官军舰船密布的阵势,又看看身后疲惫的部众和满载货物的商船,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不甘:
“困守于此,终非长久之计。是战是降,皆在吾与胡部堂一念之间。也罢……我便再信他一次!传令下去,靠岸!去定海关!”
嘉靖三十六年十月末,汪直在胡宗宪派出的官员一番“温言抚慰”之下,终于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定海关的码头。
胡宗宪亲自出辕门迎接,满面春风,执其手如见故旧,言辞恳切甚至略显谦卑,再次当众重申朝廷招抚的“诚意”与开市通商的“承诺”,并以总督之印担保其性命无忧。
汪直见胡宗宪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