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般,你现在告诉我,你毕业至今也一年多了,爸妈给你介绍这么多对象,为什么一个满意的都没有?”
般般是她的小名。
她小时候圆润可爱,十岁之前,脸上总揣着去不掉的婴儿肥,像家家户户贴在门上的年画娃娃,程院长瞧着心里喜欢,就取了这个名字,意为般般皆可入画。
程江雪垂下眼睫,头顶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小小的阴翳。
她伸出手,拨了拨笔架上悬着的狼毫笔:“都不合我的眼缘啊,那有什么办法?”
“那好,你要找什么样的,说出来,爸爸去给你物色。”程秋塘一再地逼问她。
思绪混乱的关口,程江雪的脑子里下意识地浮出一张脸。
她最喜欢这个人,也最讨厌这个人,最想靠近这个人,也最想远离这个人。
“不用麻烦了,我也不准备结婚,物色什么。”程江雪淡淡地说。
程秋塘当场血压就上来了:“谁说的,谁说你可以不结婚?”
程江雪奇怪地哎了声:“奶奶呀,小时候她不是总说,有你哥哥当顶梁柱就好,用不着一个丫头片子,怎么了,现在我又能派用场了?”
她父亲瞪了她一眼,她这个女儿就这样,外表极具欺骗性,看人时眼神干净纯粹,面容白皙柔和,像应花期而来的杨柳风,吹拂到眼前的,是一股未经波折的温柔。
但这份舒缓的温软里,又裹着一根极尖极细的刺。
不期然地被扎上一下,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才二十五,年纪还小,以后慢慢挑也不迟。”程秋塘争论不过她,一再地让步,最后只拿出份文件来,“说说你的工作,你要去广黔县支教,怎么都不和爸妈商量?看到这上面有你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程江雪毕业于r大文学院,后来回到江城,在f大读研时,依旧选的是中国古代文学,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的,考进了附中当语文老师。
可以说,她的学习和生活轨迹,完全符合当下社会对一名女性的标准培养,程江雪在这个约定俗成的框架内长大,毫不意外地成为长辈们口中的模范。
但她一点也不高兴这样。
她只是活得规矩正确,并不是快乐。
有时夸奖也是一场显性的价值审判,尤其是出自家庭对女性的赞美,多多少少都逃不过亏欠两个字。
附中今年支教计划名单里,原本是没有程江雪的,是她主动要求。
一直以来,办公室里的闲话都太多了,讲她爷爷过去在生意上如何成功,爸爸又是f大的学院领导,尽管现在家里进项少,过上紧日子了,但往上倒几代都比人阔,支教这种苦差事,怎么会落到程小姐头上呢,想想也不可能啦。
程江雪听得想笑,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会来高中受这份罪?早都往更轻闲的单位走了。
面对这些莫名其妙的恶意,程江雪只用了一张报名表,就让他们闭上了嘴。
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想要到离家远一点的地方去透口气。
程江雪大公无私的口吻:“爸爸,读研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的,我一直想去乡村支教,所谓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好了,你少掉书袋,也少唱高调。那为什么要偷偷报名?就不能和我们商量?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吗?”程秋塘打断她,语气又不觉凶了起来。
从小到大,程江雪被家里管束得太紧了,小到日常起居,在班上交什么样的朋友,大到报考专业,将来从事何种工作,她循规蹈矩地活在一套固定的评价体系里,一路按照他们的指示长大,一举一动,都严格地遵守着家庭对她的角色期望。
不好讲爸爸妈妈不爱她。
但真要说爱的话,似乎又太令人窒息了。
哪怕她已经这么大了,家长们对她精神上的控制还在,她从不觉得自己是鲜活流动的生命体,只是个被驯化得很成功的提线木偶。
她小小地反抗一下,对程爸程妈来说,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不亚于流血起义,更别提闹独立,远走高飞。
程江雪抬眸,尽量平和地说:“爸爸,我已经长大了,有权做自己的主吧?”
程秋塘说:“你这完全是胡闹!那地方交通有多闭塞你知道吗?一个女孩子跑过去干什么?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按您这么说,大家都只顾自己安危,支教计划可以取消了。程院长,这可不像一个久经考验的党员干部说出来的话。”程江雪和她爸爸对视着,食指和大拇指黏在一起比了比,“就这么一点点觉悟啊。”
程秋塘怒瞪她:“你还跟爸爸谈觉悟,我的觉悟就算高得通了天,也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也照样放心不下!”
气过了,他又开始指着女儿抱怨后悔:“我做过最错的决定,就是让你去北边上大学!不知道接触了什么人,受了谁的蛊惑,娇纵任性成这个样子。从回来读研我就发现,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三天两头跟我喉咙响!”
也是老调重弹了。
诸如此类的话,爸爸不知说了多少。
总结起来,无非是怪她这两年关于自我意志的表达太多,多到几乎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