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世界九番外1
裴夫人仙逝前,单留裴玉于榻前,问道,“儿啊,你还在因当年的事怪我吗?”
她已没了抬手的力气,虚弱得只余气音,半睁的眼里有水光积蓄。跪于榻前的裴玉嘴唇微动,最终垂眸缓缓摇头,“不怪了。”见此,裴夫人了然地闭上眼,泪水滑过褶皱苍老的眼纹,消失在脸枕相接处,“我知道,你还是怪我的。”
“从小你就争气,万事不需要我和你爹操心,长大后唯一所求,却被我们百般阻挠,怎么会不怪呢?”
岁数将尽,她不再有所顾虑,对着有所亏欠的儿子断断续续地吐露心声,脱去了困于四方宅邸中,为裴府鞠躬尽瘁的御史夫人的身份。“当年的事看似是我一人为之,背后却是整个裴府的意思。”“你是裴家长孙,你小妹打小就是要送进宫里去的……娶一商人之女为妻,掌持府内中馈,就算我心软答应,你爹,你祖父、祖母也不会答应。”“让你娶清苑为妻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没错。”“可你是我的第一个儿啊,我又怎会不心疼你。”她鼻翼翕张着,转瞬又流下不少泪,像是要把生前隐忍的委屈和痛哭全都流尽。
“佳妻在怀,儿女双全,仕途亨通,俗世人皆向往之。娘原可以慰藉说是为你筹谋,可这么些年你过得如何,我都看在眼里,无法自欺欺人。”“要怪……怪我,怪裴府,莫去怪清苑,她也难做,不过是多年前的我罢了。”
虽从始至终一言未发,裴玉却也是泪水覆面,摇着头握住裴夫人干枯褶皱的手,定心道,“不怪了,我谁都不怪了。”“清苑与我……相敬如宾,各自安好。苓儿和眷儿也都好好的,娘且安心吧。”
得了他这句,裴夫人紧绷的身躯一松,望向床顶的目光逐渐涣散,耳边的蝉鸣鸟叫也逐渐远去了。
用她的死消解这份淤积多年的怨恨隔膜,到底是为她自己还是为裴玉,她也分不清了。
裴玉呼声一起,等在门外的裴氏宗族子嗣皆如鱼涌入,跪在溢然长逝的长辈榻前擦泪呜咽。
宁静的夏夜,裴府上下哭声连绵,长而瑟瑟,第二日天还未亮就换了全白装束。
祠堂内,裴玉跪得笔直,一声不吭。
“荒唐!"裴瞿文负手骂道,“我看你就是仕途走得太顺!得了意,忘了形!“你先前帮她,没惹出麻烦,我尚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听听你这说得什么话?娶她为妻?”“她一商贾之女,除了能赚银子,还能做什么?被人占去祖产,不还是要来求你帮忙?”
“若你不帮,她就得转去求英国公府!求来求去,反正无法求诸于己!”“商为末,士为首,是人定的规矩,也是天定的规矩!”“是,她是崔太师的外孙。可等她娘一死,隔着宗族姓氏,这亲缘只会越来越淡,淡到几近于无!”
“谢家那小子无所顾忌,是因为他家享的是世禄,跟我们裴府不一样。”“监察御史明面上不可徇私、结党,可历朝历代,毫不结党的清贵世族,无一例外走向衰亡,无一例外!”
“唯一名正言顺的姻亲联结你也要弃了,你不为你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裴府世代子孙考虑吗?”
他蓄力将一硬封的辞呈本子砸至裴玉面前,响声震天动地,“如此任性,你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裴家列祖列宗?”“今夜你就在这跪着,给我好好反省!”
裴瞿文走后,裴玉将那辞呈本子捡起来,于昏暗烛火中展开折页。辞呈中的一笔一划均是他亲手写下,走笔态势没有半点犹疑迟钝,就如他上奏批那些朝中乱象一般。
她不辞而别,匆匆离京,定是受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苦楚。询问谢琅无果,他便想亲自追去问个明白。可监察御史无诏不可擅自离京,他辗转一夜,提笔写下这封辞呈,还未递出去就被父亲的朝中好友拦截。
父亲恼怒问起,他只好将心中所想如实相告。他想娶姜怜为妻,并非出于一时冲动,而是明知不可,却难以自持,最终弥足深陷。
得知她离开上京、归期未定,他再也无法压抑内心所求,积压的情绪甫一爆发,如同开闸泄洪,冲得他堤溃坝散,不知所措,只想追去她身边求个心安。爹娘的反对在他意料之中,事实上,在得知她的身份后,他就暗自成算过,以他们的门楣差距,他和姜怜绝无可能成为夫妻,至少也是困难重重。因故后来每每与她相处,他总是亲近中带几分克制疏离,怕她对他有情,又怕她对他无情。
虽然两厢矛盾,但不可否认的是,和她待在一起时,帮她解决难处时,他总是欢欣多过隐约的忧思和惆怅,随她的反应心情跌宕起伏,仿佛活得更真实了止匕
他从小一心向学,是官家钦点的探花郎,早早在御史府当值,专剔朝中腐败贪污、结党营私的蛀虫,起坐行事端方有度,却也死板拘束。平日里除了休沐,他的行踪轨迹一成不变,午间惯去御史府外的茶楼饮茶休憩,便是在那与姜怜相识。
他看出她是为了结交他而来,却意外地不感到排斥。姜怜对他有所求,却又懂得不让他为难,她从不掩饰这点,以真心相待,知世故而不世故,并非寻常贪图钱利之辈。他不曾主动去找过她,却默默关注着她的动向。不知从何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