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三个月不见,他憔悴太多。曾经多么鹰视狼顾的一双眼睛,如今我坐在御阶下,只能望见他凹陷下去的眼眶和黑青色的眼底。我与思摩陈述西行的见闻,圣人句句有回应;我将安西都护府的需求汇报给他,他能够对每一条都提出具体可行的指示。他知道在交河城开凿一口坎儿井需要多少人、多少钱,知道高昌故国的旧贵族有哪些人在都护府任职,都做过什么事、处理过多少公案,知道也许水转筒车不能解决绿洲农田的灌溉问题,龙骨水车或许可以。“你去尚药局瞧一瞧罢,教尚药亲自给你看病,告诉他是我让他做的,他不敢推辞。"圣人对我说。
圣人今年只有四十四岁,还是个壮年人,精力一向是很旺盛的。也不知道是否我的记忆有偏差,我甚至觉得他的肩膀都不如往常宽阔,变得瘦削,单薄了述职的时候思摩一直没说话,他仰着头凝视着圣人的龙颜,半点儿也不忌讳。突厥人就是不忌讳的,圣人明白,因此并不责怪他。他越看圣人越伤心,越看圣人越伤心,伤心得我几乎要停下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圣人挥挥手,教我们退下。我招呼思摩一起走,眼看就要走到殿门口,他忽而转过身来,跪地叩首道:
“请圣人保重自己……"思摩声音哽咽,将立政殿的砖石地叩得砰砰响,“请圣人保重自己。”
“修多罗说你的腿受伤了,好点儿没有?”“登徒子,青天白日,做什么平白问起公主的腿?”“你受伤了我不能问你?你别的地方受伤了我照样问啊,你之前指甲劈了满礼部嚷嚷着喊疼,整个礼部都是登徒子?不要度君子之腹。”城阳公主咬着牙微笑道:“说不过你,你个拿老鼠尸体煮水洗澡的君子。”原本接受治疗的人只有我,但我好说歹说将她拖过来。尚药为我们两个都施了针,她补气血,我祛残毒,又将自己的公廨留给我们休息。司医们今日比赛药膳,参赛作品有莲子粳米羹、螟埔拳炖汤、清炖鲈鱼、煨冬瓜子与蒙顶石花茶。⑤
我头顶七根银针,提线傀儡似的游走甑瓮间,好容易摆齐一桌子菜。“补一补。不要病人还没好,你自己累倒了。”她大大方方地推让道:“还是你补一补罢,我好得很呢。”“没看出来,正常人不会为了给哥哥试药自己把腿划伤。”“喂!”
咣哪一声,我将满满一瓮螟辅拳汤摆在她面前,"吃饭。”司医的手艺不错啊,看得人很有食欲。我将碗筷递给她,自己挑了一块鱼肉埋头大嚼,不好意思教她看见我的表情,“你教我回来,是怕我死在安西罢。”她将汤盛在一盏巴掌大的瓮里,端在面前小口小口地饮。那陶瓮严丝合缝盖着她的脸,教我也看不清她:“不是…”“喔。”
“咳咳咳咳咳…原来是那汤太烫,她被呛着了。她摩挲自己的胸口,咳嗽着道:“不是应该一旬前就回来么?怎么走了这么久?”“本来想从乌兰关坐船,没想到黄河的汛期没有结束,只能改陆路,所以慢了。”
公主点点头,道:“喔。”
尚药局货匮盈门,问诊的人声不断,显得公廨里更安静起来。我们面对面坐着,竞然相顾无言。
“爱,差点儿不记得,有礼物给你。“我手忙脚乱地往袖筒里掏,掏出一只精巧的小木盒,“送你一个碗。”
她噗嗤一声笑道:“你可真会送。”
眼看她没有接过来的意思,我攥着木盒的指节都绷得发白了,“粟、粟特碗,中原没有,银的。安西都护府对面市集里一个掐丝珐琅银器店里的,还卖水壶……太沉了我没带,这个碗、碗上面有两个武士打老虎,这个我、我”越说越荒唐,我竟然送她一个碗。
我为什么买了个碗啊???
无地自容,无地自容,无地自容。
想死。
我的一张脸皮霎时间涨得通红,想将木盒放回袖筒里,她却动了动手指,教我递给她。
她将银碗取出来,放在手里掂了掂,“你花了多少钱?”半年的俸禄。
我喉咙滚了滚:“没多少。”
“你很有钱么?“她的指尖滑过雕琢的花纹,一双眼精细地打量着,“这得有六七两银罢?你从五品,一个月不到九千文。才给萧郎中买了建宫殿的石头,如今又送我银器,你莫不是贪污了?”
你真能想。
亏我挑了好几日,入关时还差点儿被没收。“我有赐绢,没少赐。”
“为什么送给我?”
因为怕你心心情不好,想安慰你。
她见了鬼似的盯着我瞧:“你用半年的俸禄给我买了个碗呀?”别说了,丢人。
“我说过我不卖官,大唐不允许卖官。"她说。我真是一一
我真是忍不了:“不是,你以为我要干嘛啊?我给你买个礼物而已啊,我怕你心里难过,想哄哄你”
“你为什么要哄我?"她又笑了,歪着螺髻凝睇着我,“但凡有个王公心情不好,你都拿金银玉器哄着他么?那你留着这只碗罢,以后要饭用得着。”没良心的。她越说我脸越红,也不知道尚药能不能救治羞愤而死的人。一颗心酸得厉害,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要是像太上老君那样念个口诀就能遁地而去,我早将急急如律令念个千八百回。可我是个凡夫俗子,半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