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留余庆(一)
郭孝恪舍不得我与思摩,将我们多留了一日。三个人一块儿逛逛交河城市集,痛饮几海美酒,在日落前依依惜别。临去时,郭孝恪喝得多了。他醉眼惺忪地握着我的手,终于说出压抑在心头的话:
“多来看看我,我在这里孤单得很。我这样为百姓付出,他们却不喜欢我,让我心里难过。”
我想逗逗他,让他好受些“嗳,是谁说不要“不教而诛'来着?”“难过归难过,我也没想着欺负他们呀。"郭孝恪叹道:“我只是希望自己的心血能够被看到,没有旁的想法。倘若千百万年后,交河城的子孙都说首任安西大都护是个讨厌的人,我又该向何处倾诉我的冤枉?”思摩与他感同身受,泪眼婆娑地说:
“我明白你的心,大都护。我也做过人家的父母官,人家都不喜欢我,从前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苦恼得很。可见到你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做得原来那样不好。上方蓝天、下方褐土,山川星辰都见到你的心血,腾格里一定会赐给你一个好结果①。”
逛集市的时候,我们见到高昌百姓将自己采摘的石榴、织就的棉布摆出来售卖,人人都有丰稔的收成。
郭孝恪面色黔黑,是太阳下毒晒过后的成果;他事必躬亲,手腕手臂有许多条曲辕犁留下的伤痕,这是千千万万个父母官所不能做到的。他一直将我们送入玉门关,三匹高头骏马并肩缓步,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些让人伤怀的心事。
离愁别绪不能启齿,郭孝恪向我们遥指交河城的西北东南。西域黄沙漫天,天山雪水融入山川,在盆地开垦一片盎然的绿洲。“多谢你的水转筒车,我很用得上。“沙州宛然在望,郭孝恪下马辞行,“以后还多有麻烦鸿胪寺的地方,思摩将军、薛郎中保重。”思摩拍拍他的肩膀,向他行了个标准的中原叉手礼。“大都护保重,”我拱手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大都护披肝沥胆,体恤黎元,哪怕苍天不可求,圣人尽看在眼里。朝廷不会辜负大都护,我们来日方长。”
贞观十六年,礼部重点的文化建设工程是一块石碑。石碑九尺高,矗立在长安城开远门外。江夏王从已故弘文馆学士、褚师傅授业恩师虞世南的墨宝中摘取了八个大字,顶天立地刻在碑上:西极道九千九百里。②
这是为了让百姓们不要畏惧遥遥旅途,天下之大处处风景,人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闯荡。哪怕走到天尽头,也没有万里之遥。离家而去的游子,亲人相见只在咫尺天涯。从长安城到安西都护府有八千一百五十里3,我与思摩快马加鞭,疾行一个月才回到长安。
我们五月出发,九月回来。长安城入了秋,苍翠的草木染上胭脂的颜色,出门前葱郁蓬勃,归途中黄英缀树,金粟盈枝。从金光门进入城坊,我们行过西市的繁华酒巷,遥遥望见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王孙公子蹄踏香街,走马章台,一切从来没有改变过。我与思摩往皇城中去,预备到立政殿外排队述职。沿途武德殿,将作监又在大张旗鼓地动工。萧锴整个身体趴在房檐上,正在雕刻一只器宇轩昂的瓦首。“萧二,你做什么呢?”
“爱,你们回来啦?"萧锴眼神惊喜,想冲我招招手却差点儿掉下来,“容台,我让你帮我买的吐火罗青金石,你买了没有?”我笑道:“买了,买了,散衙后你到我家拿。怎么又修武德殿啊?去年年底不是才修过么?”
萧锴道:“圣人牵挂太子,这些日子自己的身体也不好。魏王不放心圣人,想要搬得离他近一些,圣人便将教我们将武德殿再缮一缮。”没留意房檐上还趴着个人,阎立德一手扶着脚手架,一手高举铁锤:“萧锴小措大,我的藻井到哪里去了?”
“等着!”
武德殿,武德殿……
武德殿空置许久了罢?自打我入宫以来就没听说有人住。褚师傅似乎与我们解释过,之前这里有个特殊的住客,自他走后,圣人再没有让人搬进来。
是哪个来着?
我琢磨了一路也没想起那人姓甚名谁。立政殿外又排起长龙,宇文士及遥遥见到我与思摩,上前打招呼:
“薛郎中,你好些了么?高昌人给你下的毒?”“殿中监,谁住过武德殿啊?”
宇文士及怔住了,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随口编了个半真半假的瞎话:“喔,我方才进宫的时候路过将作监工地,见到阎大匠在找一只五层瑞兽纹的覆斗藻井。这也太豪华了,我怕江夏王批评将作监不守规制,所以问问究竟武德殿一向如此,还是这一次改制的。”“一向是这样的,原先住的也是皇子。”
思摩挠挠幞头,道:“不会罢?我贞观四年就来了,我们的卫士天天在皇宫巡逻,没见着有皇子住过啊?”
宇文士及皱起一双老眉,道:“中了毒嘴还这么碎,没得给你两个毒哑了。”
正说着,排在前头的官员述职结束。宇文士及前后左右地观瞧一番,往我们两个的后背一人拍了一巴掌。
“巢刺剌王李元吉。别往外头给我胡谄去,记住没有?"④记住了,记住了。
可我们俩记住没有用,满宫上下总有从武德年间活到现在、嘴比我们还碎的人。
述职的时候我观察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