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Chapter037.告别铁窗千宁县的雨,和长汐屿比起来各有各的脏法。岛上的雨水是红泥,是海腥气,是植物杂乱的根茎,而县城雨的杂质是工业扬尘,是泡湿的塑料袋,是七色油膜的水洼,是人行道上的暗坑。千宁县城并不大,监狱建在县郊,道路年久失修,司潮清早起床,转两趟公交,晃晃悠悠一小时才到。站台的广告牌已褪色泛白,再向远看,就是小片农田和连绵群山。
沿站台走一小段路,就能看见监狱的大门,侧边挂着"千宁县第一监狱"的条牌,白底黑字。高高的院墙和铁丝网围住一方牢笼,隔绝自由。她辨明方向,撑着伞默然走进雨幕。
司潮难得睡个踏实的好觉,时长虽短,质量却高,精神放松许多。李遂买好早餐放在门口,自己先去县局,也没叫醒她,跟往常一样,只留下一张纸条。
今天不是家属例行探望的日子,监狱外只有雾茫茫的雨幕,一个人也没有。她收起伞,跟门岗说明来意,不多时,就有一位狱警打扮的男人出来。“你是郑延海的女儿?”
司潮点点头,递过去自己带来的证明材料。好在这次本就是为办手续而回国,各种文件都有事先预备。
对方看看名字,又瞅着她的脸比对照片,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是负责郑延海的管教,姓周,”他简短说明,“跟我来吧。”门内就是安检程序,要先寄存随身物品,才能进去。“手机。"一旁的工作人员伸手,指向寄存框。司潮摇摇头:“我没有。”
她手机被扣在长汐屿派出所。
这年头还能有人没手机?对方狐疑地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监狱里暗无天光,墙地都是灰蒙蒙的水泥色,头顶亮着惨淡的白炽灯,光线投射下来,被金属栏杆切割得分明。司潮跟在那位狱警身后,走过漫长的逼仄过道。
过道一侧临着后院,但走廊、院墙等任何足以攀爬或造成伤害的空处,上下尽数被金属护栏焊死,一只手都伸不出去。因外面下雨,犯人没法去院子里放风。除不时隔三差五遇见的看守狱警外,一个人也没有。
郑延海人生最后的十五年,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冷铁门窗栏杆之间度过。周管教推门进办公室,做个手势:“你先坐。”他走过去,在桌上的文件里翻找,见司潮实在冷静得可怕,不像一般的死者家属,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郑延海因病去世的事,民警通知过你吧?”司潮点头:"嗯。所以我才来。”
“你们村怎么回事?"他微微蹙眉,“家属、村委会、派出所,没一个能联系上的,亏我找好几天。”
“台风打雷劈中供电站,停电没信号。“司潮解释道。“哦。怪不得。"周管教没有多问。
“按照程序,家属本来应该到场监督尸检,因为一直联系不上你们,监狱只能通知检察院先执行,"他走回来,递给她一个厚厚的密封档案袋,“如果你对死因或是尸检结果有异议,可以提出来,另外委托第三方进行复核。”司潮接过去拆开查看,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处理一只实验鼠的后事。
“他28号凌晨突发脑梗,我们接到同监室犯人呼救,就立刻进行抢救,三个小时后抢救无效去世,"周管教倒着茶,回忆道,“他这些年一直有不少基础病,事发后我们立即封存之前的体检记录和病历,这些都在里面。”“过往病史”一栏里,写着”高血压8年、糖尿病5年、轻度房颤2年。”记忆里,郑延海还是一个暴虐的青壮年男人,即便是十五年过去,也才五十出头,这些无情的字眼却大刺刺昭示着他的迅速衰老。周管教小心翼翼地关注司潮的脸色:“监控录像我们也都按照程序封存,你如果有疑问,也可以看。”
服刑人员死在狱中不是小事,死者家属一般都难以接受,借机闹事的也大有人在。
司潮一页页翻过厚厚的装订纸。白底黑字上一些冰冷的名词,仿佛宣告死亡的判决书。
可它们终究不是真正的死刑判决书。那才是她想要的。“我没什么意见,也不准备复核。"司潮抬起头来,神色出奇地平静,“既然尸检结果跟死亡原因一致,就表示没问题。”她低低地补充一句,喃喃着自言自语:“问题就是,死得太快。”“什…什么?"周管教疑惑。
“没什么。“司潮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抵达监狱之前,她也或多或少怀疑过,郑延海的死为什么这么巧合,刚好就卡在她要来探寻真相的时候。但至少从过往材料和尸检结论来看,找不到什么疑点。
现实没有那么多阴谋论,幕后的能量大概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给她添堵。
“那你没问题的话,就在这份火化单上面签字确认,"周管教肉眼可见地长舒一口气,递过笔来,“请注意,一旦签字,代表家属对死因无异议,不能再反悔。事后可以跟去殡仪馆火化,也可以等通知领骨灰。”司潮提起笔,刚要落到纸上,还是抬起头来。“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她问。
周管教迟疑片刻,诚实地说:“除了破口大骂医生和我之外,他没说什么。″
司潮笑了。还是她熟悉的郑延海。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