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七月。
河南大地,暑气蒸腾,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河水的湿重气息。
连绵月余的河工终于迎来尾声。
开封、归德、祥符、中牟……河南段千里黄河堤岸,在“招标”之法带来的充沛资金与近乎严苛的督管之下,各标段新堤如同筋骨虬结的巨人,巍然屹立于曾经疮痍遍布的河岸。
新夯的土石在烈日下泛着灰白的光泽,条石垒砌的护岸坚固如铁,曾经溃决的口子早已被彻底封堵加固,只留下颜色略新的印记。
兰阳决口处,变化更是天翻地覆。
巨大的沉排坝如同定海神针,牢牢楔在湍流之中,将肆虐的河水驯服。
其后抢筑的月牙堤,如铁臂环抱,护佑着新生的河道。
堤岸之上,桩基深达岩层,石笼层叠,草袋密实,在七月炽烈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甸甸的力量。
当最后一筐夯土被民夫们奋力砸实,当最后一块象征合龙的巨石稳稳落在堤顶,震天的欢呼声如同滚雷,在兰阳堤上炸响,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河滩之上,直冲云霄!
无数张黝黑疲惫的面庞上,汗水与泪水恣意横流,那是劫后余生、家园得保的狂喜。
杜延霖站在新筑的堤顶,被欢呼的人群簇拥着。
河南河工全线告捷!兰阳决口成功合龙!
这盘踞帝国腹心、吞噬无数钱粮性命的巨兽,终在杜延霖赌上性命的搏杀与“招标”法的变革之下,被暂时降服。
捷报插翅,八百里加急飞驰,直送京师。
消息传到济宁河道总督衙门时,赵文华正悠闲地品着冰镇的酸梅汤。
他靠在那张铺着凉席的紫檀躺椅上,听完幕僚的禀报,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全线告捷?兰阳合龙?向……”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
“杜延霖啊杜延霖,这天下,岂有真正固若金汤的河堤?天威震怒,岂是人力可挡?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呢。”
他抬头望向窗外,七月的天空湛蓝如洗,烈日灼灼。
然而,在赵文华浑浊的眼底深处,却仿佛看到了天边翻滚积聚的、墨汁般的乌云,听到了隐隐的、沉闷的雷声。
“夏秋汛……快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黄河年年修,岁岁溃。本堂就不信,独你杜延霖修的堤防,就能经得起……天意的淘洗?”念及此,赵文华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纵使你能逃过天灾……那人祸呢?黄秉烛啊黄秉烛,千万……莫让本堂失望啊……”
光阴似黄河逝水,转眼已经是夏秋之交。
七月下旬,连续数日的闷热之后,天象骤变。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如同浸透了墨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河南、山东大地上空,密不透风,闷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蝉鸣也早早噤声,天地间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黄昏时分,第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斧劈开浓墨般的苍穹,紧随而至的炸雷,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积蓄已久的暴雨,终于如同天河倾覆,挟着万钧之势,疯狂地砸落下来!
雨水瞬间汇成溪流,在低洼处奔涌,浑浊的泥汤肆意流淌。
黄河水如同被惊醒的巨兽,在黑暗的河床上发出沉闷而愤怒的低吼,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攀升!“快!上堤!加固!巡查!一处疏漏也不许有!”
杜延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依旧如同出鞘的利刃,穿透了雨幕。
他早已离开官署,披着油布斗笠,带着沈鲤及一众亲信吏员,顶着瓢泼大雨,连续在开封府几处最险要的堤岸上往复巡查。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疯狂流下,模糊了视线,深陷的泥泞泞让他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手中的马灯在狂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艰难地撕开浓重的雨夜,照亮堤坡上紧张忙碌的民夫身影。一份份巡查报告在雨夜中艰难传递汇总。
得益于“招标”法带来的充足物料、优渥工食和严格的监督,这些由豪商垫资修建的新堤,在滔天洪峰面前,竟展现出远超预期的坚固!
虽然河水汹涌,拍击堤岸发出骇人的轰鸣,但堤身却岿然不动,只有水花飞溅。
杜延霖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他最挂念的,始终是兰阳。
“兰阳段如何?”他几乎是吼着问向刚刚从兰阳方向奔来的信使。
“回水曹!”信使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在雷声中格外响亮:
“海县尊亲自带人钉在沉排坝和月牙堤要害处!沉排坝稳如磐石!月牙堤桩基深扎岩层,石笼草袋纹丝未动!水位虽涨,尚远未至警戒线!海县尊说……请水曹放心!兰阳堤,是铁打的!”
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弛感,终于掠过杜延霖紧锁的眉间。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汽和泥土腥味的空气,目光投向东南方一一那是山东、南直隶地界,济宁河道总督衙门所辖的河段。
“山东段……可有消息?”他沉声问道。
那里,是赵文华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