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姜家小院难得安静,竞不闻半点兵刃交击的响动。
倒不是懒了。
一家子照旧起得早,只是全都窝到了老屋后那片幻阴草地里。
寒气扑面,草影迷离,人一坐进去,冷得骨头缝里直打颤。
更难的是得提着气守住神,别叫那幻象钻了空子。
可姜明却像是坐在书斋中似的,身上衣襟不动,神色淡淡,手里拈着一本发旧的开蒙书,低声缓讲。讲得不快,却极清楚,似潺潺水声,一点点往人心里沁。
姜义虽不算少翻书,可真听大儿这般一字一句点拨下来,只觉胸中多年积滞,忽然间像被一口气给捅透了。
旧日里看不透的理路,也都像被拂了尘。
眉头舒展开几分,眼角也染了点笑意。
这条路慢虽慢些,可走得实,落得稳。
他原还担着大儿沉潜太久,如今看来,倒真是脚下落得稳,眼前开了路。
倒是那小丫头姜曦坐不住,三不五时左摇右晃,东张西望,蹭得近了还往二哥腿边一歪。
可“第一副帮主”的名头压着,她虽嘴碎,却不敢真闹腾。
心思却是灵的,偶尔一句看似胡闹的话,偏能问到讲义的节骨眼儿上,惹得姜明都得侧头细细解说。柳秀莲则稳当,规规矩矩地盘膝而坐,眼不斜视,神不外放,整个人宛如一尊静水之像。
最吃苦的,还得数姜亮。
这小子倒不是不用功,坐得比谁都直。
可架不住一字一句听进去,脑子却越来越乱,像是刚醒的酒,没醒透,反倒更晕。
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渗了汗,顺着鬓角一滴一滴往下落。
可他偏是那种认死理的性子。
不吭一声,不躲懒,只把眼神死死钉在那本书上,像是要靠眼光把字烫化,再一口吞下去。姜明见状,也不催,也不恼,只一句句念、一句句讲。
日头渐高,寒气渐散,草地里那点冻骨的阴意也软了下来。
这才听姜明轻轻一合书,抖了抖衣袖,起身往学堂去了。
姜义与柳秀莲也各自散了,去忙家中事。
只剩姜亮还呆坐原地,像个迷路的兵卒。
对着草、对着天、对着那页越看越陌生的经书,一脸地迷蒙发怔。
夜饭过后,天沉了几分,风也起了,吹得屋后树影哗哗作响。
可院子里却不冷清,反倒热闹起来。
姜明说话算数,没让小弟白遭那一早的寒风,领着人就在院中摆开架势,教那几路新棍。
和旧日那路调气养身的棍招不同,势起处便透着杀机,收势间也藏着锋芒,打得凶,收得狠。姜亮打得起劲极了,像是拣着宝贝一样,步跟着招走,手随着棍翻,周身上下都透着股火气。脸上神采飞扬,眼里光都亮出一分来,全然不似清晨看书时那般迷茫。
姜义在廊下看了一阵,没说话,待风头稍歇,才缓缓踱了过去,在姜明身侧站定。
语声不高,压得极低,只低低一句:
“依你看,你弟这意……定得下来吗?”
姜明本还平静的神色,听到这一问,眉头不自觉便锁紧了几分,不似昨日那般从容。
凝了好一阵,才压低声音道:
“难。”
只是一个字,落得极轻,却像石子扔进心湖,沉得实在。
说完,他像也觉这字沉,顿了顿,才缓缓补上一句:
“不过爹也不必太忧。就他如今的心静功夫,三五年里,应还压得住。再寻他法,也还来得及。”姜义听着,不声不响。
他了解自家这个大儿,心细如发,谋定而后动。
话既说出口,多半是早就问询过了。
只是这事,听他语气,怕是就连后山那位,也没法子可想。
也不是那位本事不济。
只是人家走的是登高入境的正路,修的是万法归一的大道,讲究心光自照、神明内蕴。
似这等“心静意定”的边门小径,未曾涉猎,也合情理。
院中风起,绕着廊柱转了一圈,灯火摇了两摇,烛影便在墙上晃成了几道虚影。
姜亮一棍接一棍打着,脚步踏得紧,肩膀沉得稳,汗顺着下巴往下滴,可眼睛却亮得像盏新拨亮的灯。那神色,活像是生怕夜里睡一觉招式就忘了。
要趁着药劲未散、记性还热,将那几式新招都一股脑儿刻进骨头里。
姜义站在廊下,静静看着。
一时间不知是被那棍风震了,还是被风吹得有些凉,心头也不由自主地闷了一分。
像是压了块石头,不重,却实在,不肯散。
次日清早,院里草尖还带着露珠,一家子又齐齐整整,坐去了老屋后的幻阴草地。
姜曦缩了缩脖子,鼻尖冻得泛红,背却还挺着。
她也知这一回是正事,不敢偷懒。
可到底是个小丫头,坐久了神就散了,一双眼在草地边四下乱瞧。
这一瞧,竞真叫她瞧见了。
刘家那小子穿着短打,从老屋院头路过,脚步刚一顿,便撞上了小丫头灼灼的目光。
姜曦眼睛一亮,像逮住了个逃兵,噌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