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再次辘辘而响。
巷道墙高路窄,光线黯淡,透过细瘦帘缝漫进车厢里,陈玉珠通身的珠光宝气倒似褪了层色。
她高昂起头目不斜视,可瞳仁涣散,下颌亦绷成一条弓弦,车厢摇摇摆摆,她腰背却一动不动,脊骨好似生锈的铁,直挺却僵沉。
沈之湄不着痕迹敛起眼眸,掠了掠鸦色发鬓,掠平眼底几缕波澜。
这一动作激活了陈玉珠的眼,她转脸狠狠刮了一刀沈之湄,咬牙切齿道:“小人嘴脸!”言罢,摔帘下车。
马车适才在赵府二门停稳,女客们须在此换乘赵府软轿,至后宅赴宴。
沈之湄微一扬眉梢,跟着下车。
小人嘴脸……陈玉珠是说她幸灾乐祸么?那真冤枉她了。
沈之湄心绪全不受影响,尤其瞧见赵氏强作淡定跟其他女宾笑语,却终因定力不足,而显呆凝的脸孔。
她仔细游目巡视燃烧在赵氏每一丝笑纹里的汹涌怒火,端起的寒暄浅笑渐深渐真。
姜梅娘是她让六桂设法引来的。
在某个回溯片段里,外祖母略提了一句,陈玉珠婚事也不顺遂,赵万良在三水胡同置了个外室还诞下一女,但爹娘不积福带累孩儿不足岁夭折。
她忆起此事,便遣六桂去三水胡同探勘真伪,待六桂回禀确有其人,且姜梅娘现下正为女儿病症,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求神拜佛。
是以,她便命六桂说服姜梅娘于赵老夫人寿辰当日在赵府门前哭诉跪求。
赵府老太爷曾任翰林学士,自诩清贵书香,最是自惜羽毛,颜面声誉重若性命,倘使姜梅娘于众目睽睽之下讲明身份原委,赵家眼见遮掩不过,必会安置姜梅娘母女,至少孩子兴许由此能挣得一线生机。
之所以提前揭破赵万良的这桩风流案,一方面想救这女婴一命,她不喜姜梅娘,但认同她那句“稚子无辜”,另一方面是为了分散赵氏的精力,将那如同毒蛇信子般贴附于她的目光暂且收走。
果然,直至这场虎头蛇尾,小话漫延的寿宴潦草收场,一行人启程归府,赵氏都没分几个眼色给沈之湄,想是娘家人对她侄儿兼未来女婿及他那位心爱外室的处置未合她意,赵氏脸上扬着的笑险跌地上去。
过了仪门,行至分岔路口,沈之湄与赵氏与陈玉珠母女作别。
“这会儿你定也乏了,先回房梳洗更衣,喝盏茶稍作歇息,再去寿喜堂请安罢。”
赵氏语气疲沓敷衍。
沈之湄状似不经意侧眼瞟了一下赵氏的脸色,只见之前墙腻子般刷在赵氏脸上的笑容,像抖落的脂粉,一点点自眼梢唇角剥离,显露出青青白白的斑驳。
赵氏此番情态,倒叫沈之湄弯折了眉眼。浓且长的睫羽罩下一湾浅影,笼住她眸中神色,端正一福礼,沈之湄道:“是。还望大舅母好生歇息保重。”
赵氏略一颔首,拉着离魂似的陈玉珠匆匆离开。
沈之湄则顿在原地,一直瞧着赵氏母女俩背影消失在一片绿云中。
久久伫立。
“姑娘?”碧枝觑一眼沈之湄,循着她视线望去,“姑娘,您瞧什么呢?有事您吩咐奴婢。这会子起风了,您当心喝了风坐下病来。”
沈之湄微微摇首,举步转身:“回罢。”
她只是瞧着,原来赵氏也会为自己女儿婚事坎坷而愤怒。
脚下小径由鹅卵石铺就,两侧花木扶疏,绿荫如盖,一直绵延至天际尽头,倏忽一阵风摇树动,一丛丛碧莹莹的叶片摩挲作响,轻柔的哗哗声,像在应和她。
走了几步,沈之湄不由地驻足回眸。
她更想瞧瞧,赵氏这位一心要毁儿子婚约的慈母,可会替女儿退了赵家这门乌糟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