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将窗外梧桐树吹得噼噼啪啪,却吹不褪层叠卷积的浓云,黑沉如墨汁的夜幕,衬得窗前那一团烛光愈发煦柔,沈之湄斜倚在矮榻上,指间捧着一本书,但眼神却悬于虚空,久久不曾翻动书页。
她心绪仍系于耳坠之上。
程阁老乃天子信重之臣,日理万机,一只红宝耳坠较之朝政公务委实渺藐不值一顾,即便程阁老捡到耳坠,也可能随手一置,待她寻上门能否讨回便莫测难定了。
倘若如此……
倏地,接连两道闷雷从远际天边呼啸滚来,“轰隆隆”巨响炸裂,将沈之湄惊回神。
眼见正剪烛花的碧枝陡然打了个哆嗦,小银剪差点从手里脱落,沈之湄合上书,起身近步,柔声安抚:“莫怕。”
碧枝长舒一口气:“奴婢可不怕打雷。不过是这雷来的突然,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姑娘可要就寝?”
沈之湄敛了敛心绪,应一声。
眼下事态未明,耳坠不一定便落在程阁老处,兴许明儿仔细搜检一番便寻回了。
且先不必鳃鳃过虑。
“瞧这光景儿,夜里怕是要下大雨,又是风又是雨的,窗子阖严实了姑娘才好安眠。”碧枝一面说着,一面搁下小银剪,动作麻利地把屋里半开的窗子关紧。
“方才老夫人瞧着大好了,您养好精神,待明儿雨歇云散,陪老夫人游园剪花,插瓶置景多好啊。”
一朵笑在沈之湄唇角绽放:“你说的很是。”凝沉的眉目眼梢一下子舒展开来,溢彩流光重汇于她黝黑眼眸。
碧枝见状稍放心。
不知是不是忧心老夫人的缘故,姑娘今儿总不开颜,眉眼间轻锁一抹郁郁愁云,疲惫忧虑难掩。
近些日子宿宿梦魇,今儿又是忙碌待客,又是为老夫人身子骨悬心,碧枝没法替姑娘分忧,一味心疼着急,只能尽本分用心侍候。
幸而姑娘心宽,不必枕着愁丝入梦。
她却不知,躺在幔帐内的沈之湄迟迟没有睡意,睁着眼,放空思绪,听凭空炸响的一道道雷声,湍急的,潺湲的,还有缓如绿江春水的轻雷……不知不觉间,沈之湄坐起身,探手挑开帐子。
闪电似狂舞的银蛇,来去匆匆,潮湿窒闷的房内时而亮如白昼,时而黑浓似墨,只窗棂处始终有一丛朦胧昏光随狂风肆虐游动,沈之湄怔怔看了一会儿,恍然意识到那是檐下玻璃灯笼挣扎不熄的羸弱灯火。
这玻璃灯笼乃大舅母赵氏贺她迁入沁芜院的乔迁礼。
赵氏彼时殷殷关切的话语犹在耳畔:“湄丫头,离了外祖母独住一院也别怕,我吩咐人在这院子里多挂几盏灯笼,从天黑烧到天亮,哪怕夜半醒了也一准明明朗朗的。”
当时,她面上虽一径克制,可氤氲于心口的那股熨烫至今依然残有余温—而今它正一寸寸冷却。
沈之湄以往觉得即使她父母亲缘浅薄,可她绝非孤家寡人,她还有外祖母,还有舅舅、舅妈、表妹、表哥……
然今儿这遭后,除却外祖母,其余人全似蒙了一层薄纱,浮于他们面皮上的笑容朦胧暧昧,沈之湄实难分辨真伪。
尤其大舅母赵氏,寿安堂外间探问她时,扒在脸上多年的慈爱面具近乎皲裂,那一寸寸翻检审视的目光里,不经意迸逸出涔涔冷芒,好似淬了毒的针,在如此闷热的夜里,扎得她心底密密匝匝地直冒寒气。
七岁那年风寒,外祖母也卧病不起,是大舅母一力照看她,昏睡中她流泪呓语“母亲”,是大舅母搂抱安抚她,之后的调理温养,也是大舅母一一过问调派。
当日那般暄软的怀抱,那般暖柔的心肠,而今却冷硬如斯……
一道赤白的闪电从天边霍然驰来,映亮沈之湄此刻模样: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蜷缩的双腿,脸颊被膝头臂弯严严实实裹埋,不露一丝一毫神情,只那薄若蝉翼的肩,正微微战栗。
奔雷啸震,暴风裹挟雨珠,玻璃灯笼内残喘的那缕灯火没一会儿便“噗”地一声灭了。
须臾,沈之湄拔出脸,阖上幔帐躺平,繁芜的心绪在满耳的风雨如晦里慢慢井然起来。
赵氏虽要强好算计,但伯府由大舅舅南安伯陈预掌舵,倘此事全系赵氏一意擅行,大舅舅与表哥不知、不觉或不赞成,那这桩亲事便还做得;倘此事由赵氏和父子俩,或父子中的任一个合谋,那亲事再难成行,就算不舍外祖母,她亦决不委曲求全。
不愿做亲可由两家协商解除,既想悔婚,又不想为悔婚担责,便谋算甥女清誉,将之推向火坑,赵氏着实狠毒可恨,若不回敬忍气吞声……沈之湄万不能甘心!
不知何时,雷声滚滚远去,风声渐歇,雨势略缓,淅淅沥沥的雨帘潺潺流水一般,冲走脑中迷障,一个计策徐徐浮出。
心神一松,沈之湄终于阖上眼。
云柳担心沈之湄仍旧梦魇,端着烛台轻手轻脚踱向床榻,悄然撩开幔帐,见姑娘睡颜安谧,刚舒一口气,余光便扫到姑娘鬓边蜿蜒着两道晶莹泪痕,不过眉心倒是平展的。
云柳踌躇半晌儿,合拢幔帐,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翌日。
云柳一早来到外间听候,侍候沈之湄更衣蹬袜时,眼睛仔细在姑娘面上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