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剪断他话头,眉眼沉静地淡声道:“去沏一壶浓酽茶来。”
主子面上没多余表情,古井无波,方才一瞬的松动仿佛是他错觉。
程平拉下眼皮,暗瞟一眼将将被程晋安随手搁在紫檀书案上的莹润耳坠,咽回挤在嗓子眼的话,恭顺应了声是。
***
与沈之湄闲话约莫一刻钟后,陈老夫人便催沈之湄回沁芜院休息:“我这是老毛病了,现下又已大好,很不必你守着,再说即便守夜也有丫鬟们呢。你兴师动众歇碧纱橱,我还总惦记起身瞧你,反伤神。外头雨整好停了,赶紧回去罢。”
沈之湄推脱不过,辞别陈老夫人,挑灯回沁芜院。
天穹泼墨似的漆黑,半粒星光不点,湿漉漉的风丝拂动发鬓,好似昭示着这场春夏之交的骤雨且未终了落幕。
回到沁芜院,外裳已微微起潮,虽没触及肌肤,沈之湄仍觉黏凉,甫一入内室,便对碧枝道:“去柜里取那件藕荷色家常衣裳替我更衣。”
见她柳眉轻锁,碧枝忙“唉”了声,手脚麻利地翻出衣裳,熟门熟路伺候沈之湄换衣。
干燥柔软的衣裳穿上身,沈之湄肉眼可见松快了。
心神一松散,她便觉察还没见着云柳,心里不自禁泛起躁意,如葱根似白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衣摆。
转头望一眼黑沉沉的夜色,沈之湄抿了抿唇,正欲着人去找,院子里便传来长短不一呼喊“云柳姐姐”的问候声。没一会儿,云柳人踏入眼眶。
她快步走到沈之湄身畔,面带焦急愧色,声音不忘压低:“姑娘,奴婢在您所说的那条僻静小路上仔仔细细搜寻几个来回并未发现那只红宝耳坠,奴婢怕自己找错路,还把通往畹芙居的另几条小路也全巡了遍,可还是没找到耳坠……”
沈之湄眉尖拢起。
先前得知外祖母身体无碍,她心里暂安之余,念及遗失的耳坠,担心夜长梦多,便差遣稳妥可靠的云柳避人悄悄去搜索耳坠。
一来,那小路固然偏僻幽静,可也全谈不上人迹罕至,倘使耳坠被路人拾去,难收回不说,更麻烦的是被人以此大肆编排抹黑;二来,拖延时日长了,难免被外祖母发觉,外祖母诚然不会责怪于她,心里却一定遗憾伤怀;三来,这是拼命将她带到人世的母亲的遗物……
可云柳竟没找到?
“不该啊……”沈之湄下意识反驳低喃。
云柳清楚耳坠之于姑娘的特别,她见姑娘面上血色慢慢褪淡,咬了咬唇,不自觉接口劝慰道:“应是奴婢没用,遗漏了哪里,明儿奴婢再去细致寻摸……”
“嗯……我也再想想……”云柳惯来细致,耳坠可能的确没落在沿路,沈之湄余光瞥见云柳微湿的发梢,回过神连忙催道,“这事明儿再说,你赶紧去换身干燥衣裳,喝碗姜汤,当心病了。”
姑娘容色着实称不上好,白瓷似的面皮这会儿堕了光,依然琼姿花貌,甚而别具一番娇花曳雨的楚楚之态,但云柳更焦切姑娘靥下的黯然迷惘。
云柳想守着自家姑娘不愿离开,禁不住为自己分说,恰时碧枝自外间端来温水:“姑娘这儿有我呢,再说你若抱恙,如何能再伺候姑娘?”
云柳好歹被劝走了,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姑娘寻回耳坠。
沈之湄把手浸入雕花铜盆,思绪早已飘远,半晌儿未动。
耳坠没丢路上,多半就落畹芙居了,可畹芙居要还是找不见耳坠……
碧枝小声提醒:“姑娘?”
沈之湄慢半拍地“唔”了声,神思扯回,哗啦啦素手撩动,目光随之落到纤柔的指节上,另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倏地划过脑海,电光火石间,某个她一直有意无意忽略的可能顷刻浮上沈之湄心头——
那耳坠还可能被程晋安捡去了。
她心陡然急跳。
程晋安主政一部,堂堂阁老,深得帝心的权重之臣,且与陈沈两家皆无密切来往,于她而言仅为一面之缘的陌生外男。
两人鲜有交集。
她该如何问信于他?
若耳坠果真在程晋安手里,她又该怎么讨回来?
沈之湄一手抵额,不自主重拾被外祖母掰正的坏习惯——思忖跨越难关的门径时会一直咬唇哪怕皮破淌血。
沈之湄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开始有条不紊地洗手、净面。
耳坠,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