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钥急匆匆跑出后殿,拿上出宫的令符后,直奔长信宫正门而去。还未踏出宫门,便迎面撞到旁人,向后踉跄了两步。只见两个椒房殿的宫人站在门口,他们不是旁人,都是从前出自长信宫的思绣和陈顺。此刻二人冷着脸,毫不客气地扫视过来。郑明珠居于人群正中央,阴翳的天光照在她身上,半张面孔都藏在发髻投下的暗影里。
她双目沉沉,隐隐带笑,视线里迸发的暗光如同一匹前来狩猎的狼。“流钥姑娘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呀?"陈顺笑着问道。“今日午后,太后需按着陛下的旨意去行宫养病,姑娘还是赶紧回去收拾行囊吧。”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流钥咬紧牙,死死盯着陈顺。
宫人将流钥带了下去,椒房殿的人直直进入长信宫后殿,一路畅通无阻。太后稳坐于案边,面前放着一碗冷汤药,和一顶褪色后仍熠熠生辉的凤冠。短短数月,她鬓边生出几缕白发,面容也添了老态。“皇后好大的阵仗。”
太后神色祥和。
郑明珠示意宫人退下,语气恭谨:“陛下这旨意下的匆忙,我来送一送姑母,也替姑母尽快收整行装。”
“你有心了。”
太后露出笑容,眼底却仍藏着锋芒。
“父亲惦记姑母的身子,修缮行宫,郑氏也出资不少。”太后笑容僵住,搭在凤冠上的手指节反白,几乎要渗出血珠来。有椒房殿的宫人相助,长信宫里太后的日常用物很快被收整完毕。偌大的宫宇,瞬时空空荡荡,格外凄冷,好似永远也回不来了一样。为表孝心,郑明珠与太后同乘一辆车马,一直将人送到未央宫正门。“姑母可是舍不得我,您放心,行宫里有二妹妹陪着您。二妹妹八面玲珑,定能哄您高兴。”
“等长安天暖了,我便接您回来,共叙天伦。”太后闭着眼睛,没有发话。
直到车马将要离去时,太后叫住了她。
低沉干枯的声音在北风里断断续续:
“从前多年,倒没看出你有这番心思。郑家交到你手上,本宫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你对新帝做过的事,桩桩件件都无法抹除。今日你年轻好貌,放下身段来他肯纵着你。”
“来日郑氏族女或是旁的世家女入宫,可就未必了。”郑明珠轻轻偏过头,面无表情:“姑母与先帝如此,不也稳坐后位多年?“姑母且放心,有您的前车之鉴,我自会当心,不会重蹈覆辙。”猎猎呼啸的北风不知何时休止,几辆车马缓缓驶离未央宫,直到消失在地平尽头。
郑明珠一步一步走回望不到尽头的重重殿宇。侍卫们拉扯着宫门上铜首绳,厚重朱门紧闭的那一刹,阴云沉沉的天空洒下片片鹅绒雪花。
未染半点尘埃的白色落在她的衣襟上,一点点盖住玄色锦袍上的绣线凤纹。像是怜悯这身锦袍沉重,特为她换了件素白布衣。下雪了。
繁复重檐压上一层白羽,未央宫仿若消失不见,与天地融为一体。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心头不似落雪轻盈,反而愈加沉重。候在三重门内的宫人见状,立刻撑伞迎了上来。“娘娘,陛下召您去一趟甘露殿。”
“知道了。”
甘露殿内炉火暖旺,热浪扑在人身上,卷走自殿外带回的冷霜。听到推门的声响,萧姜睁开双目,视线紧紧盯着锦屏后。少女披着满身风雪走进来,脸颊被冷热交替的风浪烫得微红。她低敛眉目,平静面孔下掩饰着低落的情绪。
送走一个心腹大敌,不该是这般反应。
脚步声渐近,郑明珠站在小榻边不近不远的位置。萧姜披上薄衣后缓缓起身,漫不经心心地靠过去。他抬起指节,轻轻扫在少女衣领下,几片积雪簌簌落地。
因殿内热浪化开的雪水浸透棉袍,衣料泅湿一块,色泽更深,衬得原本就显眼的金线凤纹更为艳目。
指节自绣纹向下,最后停在紧束的腰带的前。三两下间,厚重潮湿的外袍落在地上。
那一刻,郑明珠被拎坐在榻。
炭炉移近了些,热浪烘烤着脚下的裙裾。
许是终于送走了一个敌人,心头不由得放松。又或许是这些时日太耗费心神,过于疲倦。
盯着窗外漫天的飞雪,郑明珠靠着软枕沉沉睡去。梦里,未央宫积雪厚重。
彼时她才从乌孙回来不久,只身来到皇城里,一跃成了皇后表面最疼惜的侄女。
除夕当日,皇城里宗室小辈皆来到椒房殿向皇后请安压岁。等到你来我往的阿谀奉承结束后,日近西山,天色逐渐暗沉。雪刚停,宫道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扫。郑明珠咯吱咯吱踩着雪,走在众人之后。
她看向前方并肩的两道身影,若有所思。
郑兰似乎谈起前几日夫子教授的诗文,从诗中一个“雪"字,牵扯起世间的冷暖来了。
萧玉殊则笑着点头,句句有回应。
二人相谈甚欢。
郑明珠放缓了脚步,心头的疑惑越来越甚。这大半年来,姑母不止一次向她提起,要与晋王殿下交好。
可若真的与晋王结交,皇后的态度又怪异不明。皇后是看着郑兰长大的,她的母亲又是孟家女。就算她带回城防图有功劳,论身世地位,郑兰也未必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