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摇晃的船舱内,周慕白躺在床上,冷着眸子拆开了信封。出乎意料的,里面竟是有两张信纸,眉头一皱,他眼中划过疑惑。
【慕白:
家里一切都好,还勿忧心。近来秦妈妈思念你思念的紧,嘱咐我帮忙传达一些,望你收到信后还请认真回复,勿让老人心寒……
——四叔】
他合上纸,仔细叠起来后放进了兜里,这次倒是没有失落,好像对林正书只言片语的关心已经习惯了。
紧接着,他又打开了另外一封。
【慕白:
周慕白,你给我等着,敢一声不吭离开我,要不是我截了四叔的信,你是不是就永远不打算找我了!
——林宇笙
一九二二年冬】
又是很短的一封信,周慕白将之叠好放进信封里,稍微对了下时间,了然。
这信上的时间是去年冬天,也正是他寄回去第一封信后丢失的那封
回信,原来是被林宇笙截胡了,难怪这人突然知道了他的地址。
然而这东西竟然也是没寄出去,原因不明。
周慕白并不知道这一两封信来回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累,不想再追了。
从1912年的寒冬到1923年的寒冬,经历了十几个年头,他自8岁到19岁都迷失自我般追逐一个人,结果却迷了路,失了魂。
周慕白深知自己有点零星傲气,而这傲气随着孙照云与林正书齐齐出现在码头时不停延展,隔断了他剩余的念想。
重回日本后,他那心便像是入了泥潭,再也没有过起伏,宗介再提起什么林正书,正书君,谪仙君之类的字眼此后也没让他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那人的身影像是死了,悄无声息那般。
可只有在深夜里,这不断成熟的人还是会猛然惊醒,汗津津地喘着粗气,抱膝拼命让自己
安静下来。
他常常梦见林正书与孙照云的婚礼,殿堂上那人穿着讲究,西装上别了个纸鹤模样的胸针,高鼻深目,弯唇浅笑,柔光似水地望着身侧的女人。
那时,主持人会拉长了嗓子喊: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然后台子上的两人便笑吟吟对着弯腰鞠了躬,搀扶着回了婚房。
这几乎成了噩梦,扰得他时常得半夜起床打开台灯,有时候宗介半夜回来看到灯还亮着,便会隔着墙问:“慕白君,又做噩梦了吗?”
他先是走神,并不顾得上答话,待宗介再次敲门,才会沉闷而又含糊地应答一声。
“小家伙,休息休息吧,实习期也过了,你都是医院里最年轻的医生了,还这么累干什么?”
一晃而过,又是两年匆匆流逝,深秋的落叶在院中飘飘荡荡,宗介捏着碗递到嘴边,轻啄一口甜酒,眯起了眼,十分
沉醉。
周慕白不喝酒,拿着茶碗跟他碰了下,笑道:“师夷长技以制夷,学会了你们的技术,我好回家治病救人。”
说这话时,他刻意促狭地眨了眨眼睛,惹得宗介放声大笑起来,直言有趣。
结果没想到,冬天一过,一九二六年春天方至,周慕白就收拾了行囊,一一拜访过老师与同学,离开了日本。
走之前,只有宗介来送他,两人站在码头甲板上沉默无声,抱着一碗冰酪一勺一勺塞进嘴里,也不嫌凉。
最后一口吃完,宗介笑着用胳膊肘顶了下周慕白的腰,调侃道:“别走了呗,在这儿陪着我就挺好,你现在回国多危险。”
周慕白轻声笑起来,待笑够了才收敛了神色,依旧一派温温柔柔的模样,道:“宗介先生还记得我的母亲吗?”
宗介不解,“当然记得。”
“当我的母亲惨遭贱卖,我没
有在身边,悔恨终生,如今我的故乡同样惨遭贱卖,我这次还能离开她吗?”这话并不像是周慕白往常会说的,但宗介却也觉得并无违和感。
他莫名沉思起来,叹息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之后便离开了。
国别永远是不能跨越的一条鸿沟。
周慕白并不常将国家,民族挂在嘴边,且厌烦部分留学青年句句不离爱国,然而心里那条界限始终存在着。
平民只关心自己的生活,事业,周慕白显然是个平民,他从未将自己当作多么了不起的先驱,也从未将自己当作国之栋梁。
他只是单纯不爱看家乡变成灰扑扑的废墟,不爱看城市化为泡影。哪怕他这样渺小的身躯回到故乡起不到任何作用,那也可以陪着她一起走向毁灭。
至少国土她不孤独,将有千千万万的魂灵为她祈祷,也会有世世代代的传承为她歌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