忪摁下的木质琴键,荡出了他一片无知无识的心神。他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那句问话,酥酥麻麻地碾过他的神经。
那个人——他的爱人,真的还会回来吗?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一个一年多没有回过一封信笺的、远在异国他乡的人,有多大可能会选择在战乱时候回到故土呢?
飘零的不是何楚卿,是被遗弃在这片废土之上的他。
顾还亭惊吓一般收回落在钢琴上的视线,细微地颤抖着眼睫,去够侍应托盘递到他手边的一杯酒。
其实裴则焘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作为第一个敢和顾司令搭话的人,裴局长身上无疑承担了万顷瞩目。
顾还亭注意到他了。既不想理,也不想假装。
过了半分钟,白鹭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离开了三楼。
裴则焘顺势在顾还亭身侧坐下了。
这时候,顾司令才听见他说了一句:“何楚卿先生与您而言独一无二。可您正当壮年,如此思慕,已经达到了伤神乏力的程度,这可如何是好?”
顾还亭即刻就明白了他是来干什么的。
在他左手边的那位侍应没有离开,而是蹲在他腿边,始终端着托盘。
裴则焘旁若无人地说:“我的亡妻离去的十几年间,我何尝没有受过相思之苦呢?您知道我有方法发泄,但您这样伟岸的人物定然做不出那等卑劣的事。有些时候,哪怕是看看,总抵过心痒难耐”
顾还亭照旧没有看裴则焘一眼,而是从脑瓜顶到穿着、跪姿,审视一般打量了一遍面前的侍应。
司令冷淡地说:“抬头。”
纵然已经想到,那张脸跟他心里的人恐怕会有七八分相似,在看到那张面孔时,顾还亭的眉间的青筋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他毕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张脸了。
纵然只有七八分说不出的相似,也是相似。
他喉咙滞涩了。
想叫他一声,触碰他一下。
他嘴唇已经微启,终究闭上了。抿住了。没有说话。
跪在他面前的年轻男人眼中闪烁着一点惧意。对于面前这个伸出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的男人,他有点抖着嘴唇,不由自主地带点讨好,犹豫着笑一下。
十秒后,顾还亭收回视线,将方才从托盘里拿出来的酒杯不轻不重地又放了回去。
力道像是点了对方一下。
裴则焘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后续。
顾还亭翻过手心,伸出两根手指潦草地往前一勾。
虽然灯光昏黄,但白色的手套醒目非常,不比战时的号角逊色。
侍应往前凑了凑。
他也才不过二十岁,不由自主地吞吐着颤抖的呼吸。
他才往前挪蹭一点,司令凉薄的声音吐露道:“滚远一点,我叫的不是你。”
坐在旁边的裴则焘面色略变,仍保持着笑意:“噢噢,司令是想和我说话?”
顾还亭嫌脏似的,目不斜视:“我配了枪——麻烦您也滚远点儿。”
裴则焘的面色一时变幻纷呈,准备了几秒,才又笑了一下:“好好好既然您心情不好,我就不叨扰了。”
调查局局长面色如常地站起身来,回到他的座位——与司令相隔两个。
那侍应面如死灰地挨了裴则焘一记冷眼,弓着身跑走了。
一曲落幕,钢琴结束。
最后一个节目,是乐团合奏。往后整个夜晚,都将为各位青年才俊和闺秀伴奏。偌大的舞池摆在眼前,许多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顾还亭预备等到那时,就先行离场。
几十人组成的交响乐团,在礼堂里显得声势浩大。
竖琴声一传开,原本还有些许嘈杂的会场立刻静了下来。
提琴紧随其后,落不到实处,层层地牵引着,渐渐去芜存菁。
顾还亭心底猛然一动。
他认得这个旋律。
这种标志性的风格,是何楚卿偏爱的那一款。
还是前几年的事情。
他们在唱片馆里偶然听到一段旋律,何楚卿兴奋地对他说——“就是这个!”的那段旋律。
他说他第一次在顾一盈的话剧社里,听见白家三小姐弹琴,弹的就是这一首。
从此,何楚卿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迷上了钢琴。
那个下午,他们泡在唱片馆里,把这位法国作曲家的唱片听了个遍,买下了其中的大多数。
就连这唱片,何楚卿也没带走哪怕一张。
也是,这东西易碎又不好打理,真要是想听,恐怕伦敦随处可寻。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思念,顾还亭却忽然委屈起来。
他眼前有些发花了。
司令仓促地垂眸来遮。
难以说清,究竟是什么因素促使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
有一个人,估计是半秒钟前才踏上三楼的地砖。
整个三楼,只有他一个人穿着素色的长衫,甚至都不是锦缎的。他步履生风,像一道魅影。身形被浅色大理石廊柱明明暗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