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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师在上,她慕少微真是出息了,找个窝还找到了抚寿村的祖坟上。
前世战死,来不及收个孝敬徒弟给自己送终。今生弥补,蛇虽未死但身已入棺材,间接承享别家子孙供的香火。
畜生啊,缺了大德了!
算了,反正她已经是畜生了,摸进人家祖坟也不算得罪。
再说,这虽然是凡人的祖坟,但祖坟里真正的祖宗只有一位,那就是她。
修界老祖亲临凡间祖坟,这哪是缺德,这分明是“蓬荜生辉”。不信就把坟地里最年长的死者刨出来问问,没准对方还得喊她一声祖奶奶。
这般想着,她心安理得地钻进一副空棺木里,与青苔毒菇为伴。
又霉又湿的棺底躺得她很安心,待夜深人静,她从坟地摸进村里,把蛇蜕埋入灶中,再挖出昨日藏的老鼠,洗洗落肚。
翌日,天蒙蒙亮,“大户”家的孩子背着书袋,坐着牛车赶去镇上。
她目送他离开,知道在他回来前是看不到书册的。
但不要紧,学了字的孩童不止一个,想让孩子学点字的村人也不止一个。就算小的不上心,老的也会逼他们上心。
果然,读书的孩子走了,在地上练字的孩子却多了起来。
他们手握木棍在泥地上僵硬地划,她趴在屋顶上绷直蛇尾顺畅地跟。
他们边写边念边挨打,她边记边背边解乏。
有孩子没耐心,练三五个大字就扔了棍子,只想跑。可惜大人一把逮住他,两巴掌拍屁股上,破口大骂:“跑什么,出息!有的学是天大的便宜!”
“又不用你出束脩,又不用你去学堂,沾了点村里的情分让你跟着学,你还不学好!难道你以后要跟你爹一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工契也看不懂,白白帮工半年,一文钱也带不回来!”
“哭!就知道哭!不识好歹的东西!”
习字三日,有两天是在听哭声和骂声。等幼童们学完,她早已熟练。
约莫半月,再次下学的孩子坐着牛车回村,给他的玩伴们续上一点进度。
只是这次来习字的孩子更多了,有些人家还送来了几个鸡蛋。在长辈的寒暄和夸赞下,教人习字的孩童更是傲慢了几分。
他不会想到玩伴们没上过学堂,跟不上他练过半月的速度。他只会摆出教书先生的架子,故意多塞了几十个字让人学,学不会就骂人愚钝,还抄起木棍打人。
这还得了,大人忍得,小孩哪能忍?
被打哭的孩子立马反抗,一棍子反杀回去。被撂倒的“大户”孩子气怒交加,叫嚣着“我不教你识字了”,谁知那孩子脾气更大,回道“你不教,我也让你学不成”——
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慕少微不自觉地竖起蛇尾,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方的混战。只见一群孩子分成了三拨,一拨帮挨打的,一拨帮大户的,还有一拨是劝架的。
可孩子哪分得清好赖,哪劝得住架,等这三拨人聚到一处,史无前例的“娃娃山干架”开始了,打得那叫一个歇斯底里,不禁让她梦回年幼时在山庄练剑的日子。
那时,山庄的孩子们也是这么打架的,但比他们凶多了。
蛇尾左右摇摆起来,她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她没想到,意外之喜会来得这么突然,也不知谁家的孩子犯了浑,竟是抄起地上的书袋扔进了水缸。
这下好了,书册多半是废了,但她的机会来了!
待长辈闻声赶来,一场混战就此结束,并在各方的巴掌声中落幕。
她没有关注混战的结局,也不在意谁对谁错,她只知道那本泡水的书被拆了线,一页页撕开,悉数晾在了屋顶上。
“娘,为什么不把书晾地上?”
“有句老话说,牌匾挂门上,官印栓房梁。你们读书人的事,只能上不能下,高屋住贵人,落地下凡尘啊。”
“娘,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自己想。”
妇人晾完书页,下了梯子,带孩子进屋习字。少顷,一条蛇悄悄爬过屋顶,在散开的书页前停驻下来。
她看到了……
凡间的用字与她记忆中的用字产生了极大的偏差,仿佛是从“鼎上金文”跃进到“纸间小隶”,给她一种如有实质的“改天换日”感。
变了,全都变了。
她活了很久,清楚凡间大变的根源一般出自战争分合、皇权迭代和民族相融。而官用字的更迭更是这三者的相加,还要再添上一个“岁月无情”。
凡间已不是她熟悉的凡间,同理,修界也不会是她熟悉的修界。
纵使前尘历历在目,可她也意识到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天剑尊主慕少微……应该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
她不过是一缕侥幸投生的孤魂而已,这世间早已没了“慕少微”的一席之地。
有风吹来,掀起书页打在她脸上。
她低头定了定神,忽而心下一笑,独属于剑修的道心再次绽放光芒——
不过一席之地,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她可以打下一块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