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婳睁大星眸望来,眸光微动,缓了片刻,眉心微皱,小脑瓜子略作沉吟间,已然掏出腰间画册。
写下一句,“心无残缺,何需自艾。”
谢时衡字句追随,少女短短写就八字,当中竟无一丝不甘之意,宛如少女本身般,由里向外地透着一股子生机蓬勃之力,永远春意盎然。
谢时衡久久凝望着她,心绪越过眼前之人,落入一座繁华无比的都城中,长安街头,热闹熙熙攘攘,独他孑然一人,心茫茫然,不知来时,亦不知去路。
回首间,种种恩怨霎如奔腾之浪般往心头涌来,眼底情绪失控,阴暗翻涌,人性中最丑陋的嫉妒、不甘、怨恨一一划过。
少女始终盈盈笑望着他,如一盏暗夜明灯般,对他有无尽的吸引力。
再回神时,所有情绪终归于平静,谢时衡前所未有的深深望着银婳,笑了笑道,“你与我,都无需自艾。”
芳姨端面走来,望见二人相处一块儿,心里头闷闷的,说不出源于何故。
饶是有她警告在先,小小姐似乎潜意识里喜欢靠近他,就比如现在。
要知道小小姐的画册可是连王爷夫人及几位兄长都不可看的,如今就这般赤裸裸地摊开在二人间。
“小小姐,面来啦。”
芳姨将心头那点情绪掩去,换上笑意来装作无事道。
不过萍水相逢之人罢了......
银婳闻声侧首望来,脸上止不住的馋意,眸光略有激动。
芳姨端来摆到她面前,一碗份量适中的乌鸡面,几碟解腻酱菜,另有一份卤鸡爪。
都是银婳素来偏爱的吃食,尤其是那软糯脱骨的鸡爪,她的最爱。
“吃吧。”
芳姨温柔道。
银婳当即再顾不得旁人地埋首吃了起来,模样直教人看得津津有味。
芳姨满意地笑了笑后,目光转望向对面的少年,眸光中不着痕迹地带有几分警惕,礼貌而不失温和道:“衡石公子,您的早膳哑奴已经送过。”
言下之意,是你自己不愿吃的。
“是,衡石此前多有不识好歹之处,芳姨心善,始终善待,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谢时衡站起身,俯首在前,认真拱手,谦和与恭让端得恰到好处。
芳姨大感意外,少年态度转变未免也……太不可思议。
要知道那日的他可是冷漠孤傲得如同人迹罕见的雪中独狼般,芳姨哪敢再去相与,只让哑奴照看。
“无妨,想来那时公子初醒,一时无法接受腿疾之事也是情有可原,倒不必如此放在心上。”
芳姨一惯心软,回想昨日他与他们之间似乎也算相处不错,顿时忘记往事,善解人意道。
“灶台间还有余,不若公子在此等上片刻,我去端来。”
“既如此,那便多谢芳姨。”
谢时衡叫得极为顺口,脸上笑意衬得人温润无比。
待芳姨走远,银婳立时抬眼望来,眸光中难得有一瞬间的犀利,唇畔沾染上少许望不见的残渣,将见底的碗挪到一旁,擦净小手后,唰唰在画册上写:“你骗人,你叫谢时衡,不是衡时。”
谢时衡颇有兴致地望着她,眼里笑意浓郁,眼眸眯了眯,薄唇清扬出声,“时衡倒过来正好是'衡石',何来骗人一说。”
银婳被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绕住,想反驳不对却偏偏说不上来,无辜眼眸中弥漫着一股茫茫然。
谢时衡见识过她的聪慧,只因少女心性单纯,明知有惑却不懂为何,见好就收后,笑意收敛了几分,忍不住霸道望来,认真叮嘱道:“好好记住,我叫谢时衡,不许忘了我。”
话声最后,谢时衡语调当中藏不住的恋恋不舍与低乞。
可惜少女听不懂,自然也无法明白背后之意。
那是他头一回如此难舍一人。
隔日一早,天色未明之际,雾色厚重得如棉絮般压在浮沉之间,万物沉睡,天地静寂。
谢时衡走到主屋前,无声道别后,身披从哑奴处要来的蓑衣,决然离去,脚下之路,唯靠手中火把照亮。
天光在赶路中一晃眼过去三个昼伏,身上衣襟不知被霜露亦或汗水浸湿,黏在身上泡得人极为不适,鞋底磨穿,露在外处冻得早无知觉,谢时衡按照山林间的河流走势,朝一个方向继续前行。
身上干粮只够再支持一日,若他再走不出这片障林,那便是天要绝人。
又一个三日后,谢时衡困乏饥荒就快要放弃之时,终于听到除呼啸风雪声外的声音。
绒毛大雪急速飘落而来,层层堆叠,最深处可至马腹,茫茫白雪,无尽的白。
“总镖头,再往前就有一处驿站,咱们兄弟冒雪赶了一夜,实在撑不住了。”
威远镖局年前收到一趟从夏林郡护送一批海货至长安的生意,年节众兄弟本不愿出门的,但架不住商客报酬丰厚,威远镖局总镖头咬咬牙,为了挣一笔丰厚酬劳好好过个年,带着兄弟们一块接了。
谁料出门不久,还未至江淮郡,竟遇上十年不见的暴雪天,延期一事眼看着就要成板上钉钉,总镖头李狂刀眉心狠狠拧在一块儿,这趟出行,可谓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