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冷雨是缠人的。
淅淅沥沥缠了三日,深圳的风裹着咸腥气往人衣领里钻,巷口榕树的叶子落得满地,踩上去软塌塌的,像浸了泪的棉絮。周春燕把布鞋摊挪到刘老太家的门廊下,蓝布上的梅花鞋被雨雾啃得发暗,金线绣的花蕊褪成了浅黄——她忽然想起离家那天,北方的雪粒子打在脸上是疼的,而这里的雨是绵的,却能把人的心泡得发涨。
“这雨再下,鞋都要发霉了。”她摸着双刚绣好的雏菊鞋,布面潮得能攥出泪来,指腹蹭过针脚时,王家那座漏风的土房忽然撞进脑海:冬天的雪从窗缝钻进来,在她纳鞋底的布上融成小水洼,王建军的烟袋锅敲着炕沿骂:“绣这些闲花野草,能挡饿还是能挡寒?”
刘老太端着炭火盆过来,炭火烧得通红,映得老太太脸上的皱纹都暖了些:“丫头,我瞅着你这摊儿不是长久计。”她往火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在青砖上,像谁撒了把碎金,“巷尾老陈家那间杂物房空着,月租五块,要不……”
“五块?”春燕的手猛地收紧,布鞋的线头“嘣”地断了。铁皮盒里的十块钱,是她熬了多少个星夜攒下的,指尖捏着冰凉的铁皮,忽然想起刘老太围裙口袋里那个油纸包——方才她瞥见一眼,四张一块钱的边角磨得发亮,像是被人在掌心焐了无数个日夜。
“我这儿有四块。”刘老太果然摸出了那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时,纸角“沙沙”响得像春蚕啃叶,“是老头子留的棺材本,你先拿去。在这深圳地界,没个遮头的地方,冬天的雨能把人骨头缝都浇透。”
春燕的眼泪“啪嗒”掉在油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阿婆,这我不能要……”
“拿着。”老太太把钱往她手里按,枯瘦的手指带着炭火的温度,像两片晒干的老茶叶,“我那口子年轻时总说,‘手艺得有个窝,才像在这世上扎了根’。你这鞋做得这么好,总不能一辈子蹲在雨里——就像你从北方来,总得有个地方把冻僵的手脚捂热不是?”
李娟第二天一早就带来了好消息,脸冻得通红,辫子上还沾着雨珠,像挂了串细冰:“春燕姐,巷尾老陈家那间房我看过了!就是堆了些破桌子,扫扫就能用,房东说先付一个月租金就行!”
可张寡妇的声音像根淬了冰的毒刺,午后就扎到了房东耳朵里。
“她一个北方跑出来的,哪来的钱开店?”张寡妇倚在铁皮柜上嗑瓜子,唾沫星子溅在塑料鞋上,“指不定是骗了刘老太的养老钱,想卷钱跑路呢!那间房要是租给她,往后指不定惹多少麻烦!”
房东果然变了卦,傍晚找到春燕时,眉头皱得像团泡了水的麻绳:“周妹子,不是我不租,你看你……连个保人都没有,我这心里实在没底。”
春燕攥着刘老太给的四块钱,指节捏得发白。雨还在下,她忽然转身往巷尾走,李娟在后面喊她,她也没回头。风掀起她的蓝布衫,像面招展的小旗,招摇着她的倔强。
老陈家的杂物房果然堆着破烂:断腿的木桌、发霉的草席、还有个缺了口的陶缸,蛛网在房梁上飘,像谁挂着的破纱巾。春燕推开门,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往下滴,砸在她的布鞋上——这双鞋的鞋底,是她用王家旧棉被拆的棉絮纳的,针脚里藏着北方雪夜的寒意,藏着她咬碎了牙咽下的泪。
她蹲下身往外搬杂物,断腿的木桌被拖到墙角时发出“吱呀”的哀鸣,草席卷起来塞进门后,陶缸洗干净了,刚好能用来泡桐油。正费力拖一捆草席时,手腕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趔趄,草席“哗啦”散开,正好扫过一双锃亮的黑皮鞋。
“小心点。”
男人的声音带着点冷意,像海雾掠过礁石,带着说不出的疏离。春燕慌忙抬头,撞进一双微微蹙起的眉峰里——男人穿着挺括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像玉雕的似的,手里拎着棕色皮箱,与这湿冷的巷尾格格不入,仿佛是从另一个干净温暖的世界来的。
他的目光扫过散落的草席,落在春燕沾着灰的布鞋上,眉头皱得更紧了,像被什么弄脏了视线:“清理东西,不会看着点路?”
春燕的脸瞬间烧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扶草席:“对不住,对不住……”指尖的木刺扎得生疼,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却不敢再抬头——这人的眼神太亮,像深圳难得的冬日阳光,照得她满身的狼狈无所遁形,连鬓角的碎发上沾着的雨珠,都像是在替她脸红。
男人没再说话,只是用鞋尖轻轻拨开脚边的碎木片,动作里带着种不容错辨的矜贵。目光掠过积灰的门板时,他嘴角似撇了一下,像看到什么不入眼的东西,转身时,皮箱的金属锁扣“咔嗒”响了一声,在寂静的巷尾格外清晰,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雨幕里,没留下一点多余的痕迹。
春燕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继续清理,可那道冷硬的目光像片薄冰,落在心头,化出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她摸着被草席蹭脏的衣角,忽然想起王家炕头那面裂了缝的镜子——那时她总从里面看见个瑟缩的影子,而此刻,这陌生男人的眼神,竟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倔强。
李娟带着厂里的两个女工赶来时,见她正用破布擦墙上的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