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钻出最后一个隧道时,周春燕感觉有团暖烘烘的东西撞在脸上。睁开眼,窗外的天光亮得晃眼,成片的脚手架像钢铁森林,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塔吊的长臂缓缓移动,把云朵都搅得变了形。
“深圳到喽!”邻座的男人把菠萝皮扔进网袋,声音里带着雀跃,“丫头,跟着我走,保准能找到住的地方。”
周春燕摇摇头,指尖在蓝布包带上来回摩挲。她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车票,像攥着张通往未知的船票。火车缓缓进站,站台广播里的女声带着昂扬的调子:“欢迎来到深圳经济特区!”
这六个字撞进耳朵里,让她鼻尖一酸。眼泪砸在攥紧车票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起王建军说“女人家哪也去不了”,可现在,她不仅跑出来了,还站在了这报纸上才有的地方。脚下的水泥地烫得像炕头,却比王家的土炕烫得更踏实——这是她用勇气换来的立足之地。
出站口的风裹挟着股咸丝丝的味,不像北方的风那样干冷,倒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扑在脸上潮乎乎的。她站在巨大的“深圳站”牌匾下,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流,听着满街她听不懂的粤语,忽然觉得自己像粒被风吹来的沙,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对着砖头似的黑色匣子说话,那东西拖着根天线,男人对着它喊得满脸通红。周春燕从没见过这样的物件,只觉得新奇又遥远,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住店不?城中村的小平房,三块钱一晚!”个戴草帽的大婶凑上来,手里的纸板上歪歪扭扭写着“住宿”两个字,“安全得很,好多打工妹都住那儿。”
周春燕的心突突跳。她摸了摸怀里的钱,那十块钱除去车票,只剩下三块八毛。付了住宿费就只剩八毛,连明天的饭钱都不够。她摇摇头,大婶撇撇嘴,转身去问别人,草帽上的流苏随着动作晃悠,像只不安分的雀儿。
第一夜,她在城中村的墙角蜷了半宿。墙根渗着潮气,把棉袄都浸得发沉。后半夜被巡逻队的手电筒照醒,穿制服的人盘问她的来历,她攥着车票说不出话,直到对方不耐烦地挥手让她“天亮就走”,才敢松口气。天蒙蒙亮时,她在路边蹲了半日,看着人来人往却不敢上前搭话,最后用最后两斤粮票跟早点摊换了半块窝头,硬得能硌掉牙,就着自来水咽下去,胃里像塞了把沙子。
第二天日头爬到头顶时,她揣着针线在电子厂门口徘徊。有个穿工装的姑娘袖口磨破了,她攒了半天勇气凑上去:“妹子,两分钱帮您缝好?”姑娘却警惕地后退:“你有证明吗?别是来捣乱的。”她眼睁睁看着对方走进厂里,自己的影子被日头晒得缩成一小团,像条甩不掉的尾巴。
第三天饿到发晕时,她蹲在桥洞下数钱。三枚 1毛硬币、五枚 5分硬币,加起来只有 5毛 5分,够买两碗粥却不够住一晚。风从桥洞穿过,带着股尘土味,她把脸埋进膝盖,忽然想起女儿夭折那天,自己也是这样抱着膝盖,觉得天塌下来了。可现在,天没塌,她还得撑着。傍晚时实在撑不住,捡了别人扔的半截红薯,在墙角偷偷啃了,甜丝丝的,却噎得她直咳嗽。
第四天清晨,周春燕捏着五分钱走到粥摊前,腿肚子还在打颤。摊主往碗里舀白粥时,她盯着那翠绿的葱花咽了咽口水:“大爷,加菜脯……”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老头的竹扇在粥桶上扇着:“多加一分钱。”她摸出枚五分硬币递过去,看着那深褐色的菜脯碎撒在粥上,心里像在割肉——这是她目前能吃到的最奢侈的早饭了。
菜脯的咸香混着粥的温热滑进喉咙,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没闲着——对面的墙根下,有个老太太正坐在小马扎上纳鞋底,粗麻绳穿过厚厚的棉布,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像在召唤她似的。
那声音让周春燕的心猛地一跳。她放下粥碗,站起身时一阵头晕,扶着墙才站稳。慢慢走过去,见老太太的手布满皱纹,指关节肿得像个小萝卜,可捏着针的样子却稳得很,针脚匀得像用尺子量过。
“阿婆,您这鞋卖不?”周春燕的声音有点发颤,饿了几天,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太足。
老太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粤语,可眼神里的打量却看得明白。周春燕指了指那双布鞋,又指了指自己的脚,老太太这才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
两块钱一双。
周春燕的心沉了沉,又亮了起来。她摸出那半块虎头鞋面料,递到老太太面前。阳光下,金线绣的虎眼闪着光,老太太的眼睛猛地亮了,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布面,像在抚摸什么宝贝。
她连说带比划,周春燕总算明白了——老太太夸她手艺好,还说这附近的电子厂有很多女工,就喜欢这样花哨的布鞋。老太太往东边指了指,那里有片低矮的房子,红砖墙歪歪扭扭的,晾晒的衣裳在风里飘,像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子。
“城中村……”周春燕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她谢过老太太,把剩下的粥喝完,碗底的菜脯渣都用舌头舔干净了,连碗沿都舔了舔。
往城中村走的路上,她看见有人在墙上刷标语,白灰浆溅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