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焦灼的气息,像一根烧红的铁丝,从江对岸的黑暗里直刺过来,烫醒了苏晚眼底沉睡的火。她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几乎带起风声,甲板在脚下轻颤,身影一闪,便没入船腹深处那间隐秘的暗舱。烛火在铜罩里跳动,映得阿青与裴九娘的脸忽明忽暗。
空气里是桐油、陈年木料和江水湿气混成的闷味,吸一口,喉头都发涩。
苏晚没说话,只将一封薄如蝉翼的密信按在桌上一一八个字:风起海州,慎防火攻。
“顾昭之的字。”阿青低声说,指尖抚过墨痕,像在辨认某种暗语,“他是在提醒,沈砚要用火?”“不。”苏晚摇头,眸光如刀,“他是告诉我,火,也能为人所用。”
她猛地掀开油布,一幅江南粮道舆图铺展眼前。
红蓝墨线如血脉般纵横,最终收束于城北三处朱砂点。
她的指尖落上去,声音低却沉:“三大仓,八万石米。沈砚打着义济堂的旗号囤粮不发,米价翻了三倍,百姓啃树皮、咽草根。他倒好,在瓜洲渡摆“惠民夜市’,施三日薄粥,演一出仁政好官。”裴九娘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蜡油滴落。
她掌七舵、走风浪,见惯生死,此刻却气得眼眶发红:“这狗官,拿人命当棋子!”
“可那仓区高墙铁网,弓弩手日夜巡守,连只耗子都钻不进。”阿青咬牙,袖口下的手微微发抖。苏晚却笑了。
那笑意冷,却亮,像雪地里突然映出的一道月光。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寻常红纸灯笼,轻轻放在地图中央。
“我们不钻。”她指尖敲了敲竹骨,发出清脆一响,“我们提灯,走进去。”
命令如风。三十只黑底快舟悄然潜入支流;城外破庙中,工匠彻夜赶制特制灯笼一一每盏底部暗藏浸油棉絮与慢燃药线,唯待一声铜锣,便可引星火燎原。
而真正进城的,是那群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孤儿。
他们每日为一口馊饭争抢,如今却被告知:提一盏灯,走一趟夜市,回来就有热饭吃。
当夜,瓜洲渡灯火如昼。沈砚立于城楼,俯视人潮涌动,嘴角噙笑。
他施粥三日,博的是民心,钓的是苏晚。
他以为,这盘棋已尽在掌握。
可他没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的孩子,正提着红灯笼,在兵丁眼皮底下穿梭叫卖:“一文钱,照个亮!”守卫皱眉挥手,心软的便买下一盏,随手挂上栅栏、屋檐。
微光点点,如萤火散落仓区四周。
三更,风起。
苏晚立于江对岸高台,玄衣翻飞如夜鸦展翼。她抬手,铜锣一击一“当!”
锣声穿江,如雷贯耳。
早已埋伏在暗处的小豆子听见信号,立即吹燃火折,点燃最近一盏灯笼底部的引信。
火星钻入棉絮,闷燃成烟,悄然积蓄。片刻后,“噗”地一声,红纸烧穿,火苗窜出,顺着风势,精准舔上仓顶干茅。
而更致命的是一那些年久失修的梁柱之间,积满了陈年谷尘,一点火星,便轰然爆燃!
一座燃,百处应。
上百盏灯笼化作火种,三座粮仓接连起火,烈焰冲天,浓烟滚滚,半边夜空染成赤红。
就在这混乱初起之际,裴九娘率精锐抵岸。钩索破空,人影翻墙,侧门在利斧下轰然断裂。第一袋粮食刚被抛出,数十名帮众齐声高呼:“沈家囤粮不发,天怒人怨!官仓走水,余粮归民!抢运者无罪!”
百姓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震天怒吼。
求生的本能压倒恐惧,人群如潮水般涌入,肩扛手抬,在火光中形成一条搬运粮食的金色长龙。沈砚飞马赶到,眼前景象令他目眦欲裂。
他拔剑欲斩守官,幕僚死死抱住:“大人!此刻杀人,民心尽失!”他喘着粗气,目光穿过火墙,死死盯住对岸高台上那道纤细身影。
“苏晚………”他咬牙切齿,“她不是商人,是妖女!”
而画舫内,炭炉微沸。苏晚坐在舷窗边,手中小锅里米粒翻滚,清香四溢。
她吹去米粒上的灰烬,舀起一勺米汤,轻轻吹凉。
“今晚,”她轻声道,“全城百姓,都能吃上一顿不带沙的饭。”
江风卷着焦味呼啸而过,火光未熄。
那光,在百姓眼中是希望,在沈砚眼中是战书。
而这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