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小娘子好久没来了,所以不知此事。其实易安居士也是去岁才被咱们拉进词社的。”
薛家娘子瞧着晏怀微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张炊饼的惊愕模样,笑道:“她就住在清波门那边,你竟不晓得?”
晏怀微摇头,她是真的不知此事。
却听光禄寺贴书家的卢娘子惋惜道:“今日原本说好她也要来的,可惜眼下却不能……”
“她怎么了?”
“病了,气病了。”
晏怀微讶然:“怎得气病了?谁给居士气受?”国子监直讲家的李娘子撇了撇嘴,道:“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那孙综呗。”见晏怀微一脸茫然,向来快嘴快舌的周凤娘便将此前发生的事对她叙说了一遍。
事情发生在大约两个月前,其时李清照无意中见到了宣议郎孙综的女儿,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瞧着聪明伶俐,招人喜欢。李清照并无子嗣,又兼怜爱小姑娘,便提出要将自己这一身填词作诗的本事全教给她。
谁知那小姑娘却压根儿不领情,不仅拒绝了李清照,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才藻非女子事也”。
彼时小姑娘的父亲孙综也在场,听自家女儿如此说,简直大喜过望。回家之后就拿了许多书给女儿读,皆是什么《女训》、《女诫》、《女论语》之类,娘读得津津有味。
“那孙综也忒不地道,把这事儿四处与人讲,"李娘子义愤填膺地插话进来,“讲他家女伢儿如何贤惠懂礼,如何守本分。他这话什么意思哟,她家女伢儿贤惠守本分,那意思不就是易安居士不守本分呗。易安居士心性素高,因了这事,好些日子都没出门了。”
薛志娘子嫌弃道:“哎哟,怎得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得哩。”卢娘子轻嗤一声:“这你就不懂了,你道他为何将此事四处宣扬,还不是为了扬出他那女伢儿闺阁淑女的美名,如此才好钓个金龟婿呢!”晏怀微又听了一会儿,这才知晓,原来这孙家祖上曾做过朝议大夫和盱眙军通判,至孙综时便只得了个宣议郎之职。通判乃手握实权的差遣官,上州正七品,中下州从七品,而宣议郎则是个没权没钱的从八品寄禄官一-大抵眼瞅着家道要败落,这便抓住机会踩着李清照给自己女儿立个好名声。
说完此事,众人又闲聊些别的,而后再吃几口茶果,饮几盏薄酒,这便准备散了。
画舫靠岸之处是钱塘门上船亭,众女由亭内陆续弃舟登岸。晏怀微站在湖畔想了想,从钱塘门入城之后雇个轿子往东一直走就是御街,回家倒是很方便。她正准备向薛志娘子告辞回家的时候,却被对方一把拽住了:“你不是想见易安居士吗?走,我带你去,我晓得她住哪儿。”“”这……可以吗?”
“这有什么可不可以的,正好我也去瞧瞧她身子好些没。我要早晓得你喜欢她,我早就带你去了。"薛志娘子大咧咧地说。话毕,二人在路上各雇一顶轿子,这便沿着湖畔向清波门行去。快到清波门的时候,晏怀微突然紧张起来,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比见到赵清存的时候跳得还厉害。
她喊停前边薛志娘子的轿子,道:“要不咱们不去了吧。”薛志娘子打起轿帘,满脸诧异:“为何?你不是想见她?”“我……我害怕…“晏怀微支吾着。
她也不知自己究竞在害怕些什么,只是这莫名生出的“近乡情怯"之感,令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哎哟!她又不是吊睛白额大长虫,还能吃了你不成!跟我走,莫怕。”薛志娘子扬手一挥一一起轿!
李家的宅子在慧光庵往北不远处,那宅子本是慧光庵的田产,后来低价赁于李清照与其弟李远一家。
李远乃敕令所删定官,位卑职轻,再加上他本就不是个善于投机钻营之人,故而日子过得也只能说凑合。
叩响宅门,说明来意,小女使将薛晏二人引入花厅稍待,之后便去请李清照。
晏怀微趁机将这宅子打量了一番,只觉到底是在城外,不像城内那般寸土寸金。与晏家在保康巷的那个逼仄宅院比起来,这清波门外的李宅确实宽敞多了,虽不如何华贵,却也清净幽然。
正思量着就听门外响起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见李清照被女使扶着走了进来。彼时,十六岁的晏怀微被面前这位六十八岁的老妇人惊得目瞪口呆。一一她太美了。
她的美无关世俗与年纪,亦无关他人之喜恶,只关乎她自己坚毅又温柔的内心。这让晏怀微蓦地想起一种礼器一一玉琮。细看之下,她眼尾游过丛丛青鲤,鬓上覆着层层霜雪。但无论是搅动涟漪的鲤,还是凛冽苦寒的雪,所有这些都不曾令她颓靡,亦不曾压垮她。她的美是由内而外的,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从天穹来,停驻在眉弯。三个女人相互见礼,之后各自落座。
薛志娘子向李清照问询病况,便听李清照说身体已好多,只是近段时日眼睛不大好。人上了岁数,总是今日这儿好了,明日那儿又恼了。晏怀微乖乖坐在一旁,敏锐地发觉李清照似乎不大愿意搭理自己。不过想想也对,易安居士前些日子刚受过一顿小姑娘给的气,这会子又来个小姑娘,吃一堑长一智,心生警惕是难免的。可她晏怀微是谁啊,她可是天下第一耍无赖撒娇卖俏满地打滚无人能及的晏家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