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貂裘换酒
正是暮春与孟夏纠缠节气,满城烟草青碧,梅子黄时雨。雨在窗上敲着,亦在心上敲着,浙淅沥沥,点滴到天明。细雨潺援时候,便有湿热之感沿着肌肤缓缓淌落。但若是遇到天气晴好的日子,仍旧是满园花色好,绿水人家绕。
春天那会儿,临安的梨花开得特别好。梨花开后,御街上几乎所有糕果铺子都摆上了那款颇受百姓喜爱的时令果子一一梨花糖。(注1)莫因其名曰糖便嫌甜腻,其实它是用饴糖佐以糯米、豆粉等物做成的一种糕果。
与桂花糕不同,梨花糖的表面裹着厚厚一层梨花瓣,入口瞬间先尝到的是梨花的柔软和清香,之后才是糯米和饴糖的甜韧。每年梨花糖上市时节,临安府无论官宦还是布衣,尽皆争相购买。今日应知雪便是带着一盒梨花糖和一壶琥珀酒回到王府的。“同安郡王赏了琥珀酒,我顺道在御街买了梨花糖,咱们一块儿吃。“边说着话,应知雪边拉着晏怀微在竹亭内坐下。
这亭子里有四个石墩,原本坐着的也是四个人,谁承想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另外那俩人便凑成一对儿离开了府邸。“月妹妹还好吗?"晏怀微问道。
这次是雪月姊妹二人共同受邀去给杨存中唱曲儿祝寿,寿宴连摆数日,宴毕应知月便直接回了寻诗园。晏怀微已经好久没见过她。应知雪掩口笑道:“好得很呢。寻诗园由她和胡谄打理,她现在也算是半个女当家,我瞧她那举止,越来越像樊娘子了。”晏怀微想象了一下双手规规矩矩端在身前、说话一板一眼的应知月,也不禁哑然失笑。
二人闲聊的间隙,应知雪已将琥珀酒倒入两只白瓷碗中,递了一碗给晏怀微。晏怀微像只小松鼠似的,双手捧着酒碗,埋头一口口喝着。喝完了酒,再捏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刹那之间便有清、香、甜、雅诸般滋味涌上舌尖,也涌上心头。
“真好吃。"晏怀微糯糯地说。
她很喜欢梨花糖,不单是因为味道,而是由衷地喜爱这种外柔内韧的感觉。就像一个品性坚韧的女子,她与这世俗并非激烈冲撞,而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一一反正我不妥协,我就与这污浊俗世耗着,看谁耗得过谁一一是耍无赖,亦是别样的英勇。
应知雪又给晏怀微把酒满上,顺便自己也捏了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边喝酒边聊天,不觉时光悠悠然从身旁淌过,春风吹拂,日影西沉,眼见着黄昏又一次信步而至。
琥珀酒的后劲真是非一般大,喝着喝着,两个女人都已经变得叽叽喳喳,像两只兴奋不已的雀儿。
“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应知雪问晏怀微。“你是什么?"晏怀微没回答,却反问了回去。应知雪想了想,道:“我的心心愿就是,我希望自己能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为自己活着。”
“诶?“晏怀微略有些惊愕,“这是缘何?”应知雪抿唇一笑:
“梨娘子也曾在瓦子里讨生活,应当知道在酒楼瓦舍那些地方,都有许多身不由己。我和妹妹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很多苦,也遭过很多罪。后来凭着一身本事被选入王府,现在还能住在晴光斋这样好的地方,也算是苦尽甘来吧。眼下妹妹嫁了个对她很好的人,我很放心。我自己也不想再有什么改变,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听对方说自己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苦也遭过罪,晏怀微瞬间了然。我宋的歌妓大抵可分为官妓、家妓、私妓三类。官妓归属于乐营,主要便是在官府、官员所设筵席上陪酒奏乐。去岁赵清存在聚景园设宴的时候,席上弹琵琶的几位乐伶都是官妓。而家妓则是文人士大夫家中所养,归属于此家主人,譬如应氏姊妹二人眼下便是泸川郡王的家妓。这两类人大抵还算是有些保障。须知我宋曾明令禁止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官妓只可歌舞助兴,不可侍奉枕席。而家妓则居住于士大夫家中,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保护和恩赉。
惟有私妓,原本就是些家境贫寒至活不下去的女子,一没靠山二没银钱,眼下又要出来卖唱,被人呼来喝去,甚至被迫与人云雨,都不是什么稀罕事。雪月姊妹本也是私妓,卖唱的时候不知受过多少欺辱,但所幸她二人凭借着一唱一和的绝技,在临安府打响了名头,之后又逢教乐所征募歌伶送入王府,这才得以逃离风尘。
应知雪说完这些,掸了掸衣袖,似乎想把不开心的旧事全给它掸走,而后仍是笑着问晏怀微:“你呢?”
其实晏怀微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心愿。家国大义距离她似乎有些遥远,可儿女情长却又已经让她吃尽苦头。
她不再像少女时那般,渴望惊天动地的爱情,但也绝没有麻木至万事不关心的地步。
她的出身看起来比雪月姊妹要好许多一-她是仕女。可就算是仕女又如何呢?还不是像一粒渺小的芥子那样,只能身不由己地随风飞舞。风吹到哪里,子就必须飞去哪里,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风不会管芥子想飞去何处,风只管自己吹。也没有人管晏怀微想飞去何处,他们只管自己吹。
晏怀微忽然想到,芥子之所以会这样,也许便是因为它们太散了。太散了,所以才会风一吹就跟着跑。
渺小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