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还当庭厮打亲母这两项,若教家中女师知晓,便要怒骂其不贞、不静、不孝。
可也许是听那薛桂芬声声控诉,掌柜从何处走来、一路何等艰辛,皆不言自明。于行宛竟难以对她生出什么恶感,反倒隐隐觉得她很了不起。
于行宛虽与其接触不多,只昨日寥寥一面,却也隐约看出几分掌柜为人。这人心地好极了,大方热情,又将客栈经营得这样红火,单论将才行事,便显而易见窥出其之自尊自爱和手段高明。
于行宛心中天平,一边摆了妇德孝道,一边又摆了与掌柜实地接触、怎么也按不下的欣赏崇敬。
她自幼笃信女师教导,父母所为绝无有错,即使有错,子女也万不该心生怨恨。
可掌柜那母亲,分明是不想让她活,为活命而反抗,又怎么能算有错呢。
于行宛一时思绪大乱,不知偏向何方。她求助似地看向奚燃,问他:“你说,这母女二人,究竟是谁不对?”
奚燃定定地瞧着对面人,沉默了一下,才答非所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于行宛同他对视,在自己的眸中瞧见从未有过的坚定之色,烫得她发抖。
如果她是掌柜,会怎么样呢?
会从那里逃出来吗?不知经历多少磨折,一点点攒下钱来,在城郊建了自己的店,甚而有余力、有热情安慰旁人。
会坚决地和亲人分割,分文不给,毫不留情地反击,随后恢复冷静,有条不紊地处理残局吗?
于行宛想到自己夜半逃家,在冷风中走了那么远,路也瞧不清的深夜里,躲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巡街守卫。
随后径自投了河。
她平生积聚起最强大的一股力量,是用来谋害自己的。
她呆呆地瞧着奚燃,看对面那张、原属于自己的脸。
上天教他们二人换魂,是不是也觉得她如此懦弱无能,轻易舍掉自己的性命,因而罚她失去自己的躯体呢。
她不知道。
为女子,当静姝柔顺,父母所言,莫不顺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这条性命本就来自于父亲,又受父亲多年养育之恩,才堪堪活到今日。
子女天然是亏欠父母的,她全该听从父亲安排。她忤逆父母、不愿换嫁,已是不孝。
父亲曾说,天下多的是流民百姓衣不果腹,她作为他的女儿出生,自小锦衣玉食,仆从环绕,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这样的日子。
嫁给那样的人,继续她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伺候好丈夫,做好为人妻子的本分,便比不知多少艰难挣扎着才能果腹的百姓强了。
她本该知足。
可她不愿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她活了十四年,日日谨小慎微,受尽冷眼。即使无数次欺骗自己,也非常清楚未曾有人真心疼爱过她。
这样的日子,也许有很多人羡慕,但她一日也不想再过了。
于行宛也不知该恨谁。
恨父亲,父亲好似并不欠自己的,她已享了天大的恩情,莫非还要拼死反抗、扰得家中不得清净,恩将仇报吗?
恨那染了花柳的王煜,二人面都没见过,便草草定了她的终身。这场差点逼死她的婚约,不过一场交易,父亲要利益、要官场升迁,他们要体面、要柔顺安静的新妇。
或许谁都该恨,谁都不该恨。
于行宛无法抉择,只好恨自己,只好一死了之,偿还父亲所给的性命。从此谁也不欠,也再不必如此度日了。
可上天派下恩德,不仅教她没死成,还阴差阳错同另一人有了交集。
她默默无闻的十四年里,从未有人肯认真同她讲话、听她讲话。她一日日地盼望,期待未来为人妻子,会有丈夫与自己同心,她再不必如此孤单。
恳切盼望的时候,一切都落空了。
反倒是停止期待,决心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偏偏有人同她一起跳下河来。
她脑中乱糟糟的,对奚燃所问,不知如何作答,只连番说:“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时,听到奚燃唤她:“于行宛。”
她下意识应声。
他像是很犹豫的样子,斟酌着用词,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鲜少见他有这样的时候。即使只相处了短暂的时间,她也总是见他不管不顾、直言不讳,从没有如此情形。
她忘却了之前纠结的一切,只专注地盯着他,想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听到他说,她听到他说——
“于行宛,你......不像客栈掌柜,你不聪明、不厉害,不能打得过家人,不能应付事后场面。但是,不要害怕,不要再去寻死。”
“现在,你就是我,而我是你。”
“这些事,你不知道、无法决定,那就由我来替你做。”
她听到他说,“我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