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由自主飘忽至皇帝身上,眼睁睁看着殿下每说一个字,皇帝手指便不由微动,一只锦履也情不自禁向前几寸,又默默收回。姜云翊干涩的声音响起,低到旁人听不清楚。“阿姐常梦见我?”
他呼吸凝滞,眼睛一错不错望着那两瓣嫣红的唇。“自然。”
姜容婵颔首,少年一刹那想俯身,却在低头的瞬间停住。她察觉到皇帝想吻她,连忙往后退半步。
“能否让我看一眼,你先前常去的地方。”法羡凭借伴君多年的直觉,心道陛下哪有这般容易动摇。下一瞬,皇帝果然低声道:“那血气太重,看一眼恐要噩梦缠身。”他顿了下,“阿姐,我陪你一起。”
法羡一句“舞阴的尸首还在死牢停着"卡在喉咙,抬眸便见皇帝托着殿下的腰,扶她上了马车。
姜容婵突然回首,淡淡扫过法羡神情,嘴唇紧抿。她刚坐下,身侧便挨过来一人。
“阿姐当真常梦见我?”
姜云翊手指缠着她发梢,再次漫不经心地问。他不信阿姐的话,倘若真梦见,为何梦中从未喊过他的名字。但不妨碍他爱听动人的谎话。
姜容婵刚颔首,便觉长发散落,一时以为他要做什么,脸色微变。“死牢四处皆是堆积血迹,墙壁亦是如此,阿姐的发髻垂下,容易沾染污浊,我替阿姐重新挽一个。”
他声音丝毫不沾情欲,手中攥着一把绸缎般青丝,几番缠绕成楚地常见的高髻。
“这里是廷尉府,法羡正跟着御辇,"“姜云翊猜到她方才担忧,“阿姐把我想得太过禽兽。”
姜容婵眼底闪过尴尬,直到踏入死牢也一言不发。“怎的还未入内便有腥气?”
“来往的官吏身上总归沾血,滴下来些许,日积月累堆积陈年血渍,前几日落雨,染上湿意,气息更为浓郁。”
姜容婵嘴唇发白,忍不住瞥了眼皇帝。
少年面不改色,命人拿来一小块香料,递至她鼻间。她摆了摆手,同法羡往深处走,越走越是隐隐想呕。冲天的气味是其次,压抑至极的寂静最引人不安。提出来死牢,是因姜容婵了解皇帝,依他的性子,必要将舞阴停在此地,当作不明不白的尸首埋了。
至于旁的,自有法羡想理由。
长公主的葬仪,需得国库拨钱,姜云翊纵使舍得拨,也不愿拨。他既决意杀谁,便是连最后的体面也不想给,过于决绝不留余地。姜容婵走得越发慢,在见到舞阴的尸首前,忽然问:“陛下当年来死牢,是为何事?”
皇帝眼也不眨,“审叛党余孽。”
成百上千的重犯,近乎塞满死牢。
这地方当年,比闹市还嘈杂。
姜容婵蹙眉,他想审哪个重犯,自可以提至宫中,何必亲自来。“这里刑具多些。“姜云翊解释,“但我不大会用,只好由他们代劳。”姜容婵点头,陛下自幼于宫中长大,的确不曾见过五花八门的刑具。折磨犯人乃酷吏所为,清流不齿,一国之君更不该亲眼去见,有失身份。她长舒口气,法羡却脸颊抽搐,不由自主回忆起皇帝在死牢中的模样。少年天子便端坐于刑具前,缓声吩咐官吏动手,指尖轻敲桌案,语气略含不满。
“你们便如此心慈手软,无怪乎仍有叛党不肯松口。”黏稠赤红的血,同森森白骨一道,袒露于刑架,一旁还有满是沸水的巨大铜锅。
少年身着常服,天青发带束起墨发,不耐道:“快些,待长安肃清叛党,朕还要接阿姐回来。”
两三个月下来,那群官吏听闻陛下驾临,纷纷推拒不肯去,只道手段太残酷,见所未见。
再后来,听闻长乐上书要在皇陵畔久居,法羡头回见皇帝亲自动手。不像审逆党,全然是泄恨。
掺杂骨碴的血肉飞到他脸上,冷淡的神色也没半点变化。法羡不愿再回忆当年情境,头皮阵阵发麻,眼神却顺着记忆飘忽,看向皇帝常用的刑房。
姜容婵始终注意他,顺着那道目光,径直走过去,推开那扇木门。未等随从阻止,她手指撩开尸布,同一双睁着的眼对视。死不瞑目。
她僵住一瞬,嘴唇微动,命人依次将其余尸首脸上白布掀开。慢慢踱步至最里侧,姜容婵盯着看了许久,指着一块玉质低劣的平安佩,看向皇帝,轻声问:“这是什么?”
法羡道:“舞阴长公主携女使私自离京,欲至赵王封地,这几日暴雨,山石泥沙滚落,将其一行人掩埋。”
姜容婵扯了下唇角,赵王乃先帝兄长,先前与魏王交好,幸而明哲保身不曾掺和夺嫡,近年又缩着做鹌鹑,姜云翊始终没寻到下手的机会。依法羡的说辞,倒是舞阴身为魏王胞妹,别有用心,死有余辜。她闭眼,打断法羡的话。
“我未曾问廷尉,我在问陛下。”
皇帝沉默一瞬,面色不曾有分毫异样。
“法羡所言属实。”
少年浅淡嗓音落下瞬间,姜容婵便抬眸直视他。“可这平安佩,是我府中护卫长的。”
她对着皇帝苍白的脸,缓声道:“我本是揣测,没想到时隔五年,又见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