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皇帝还算平静,摇了摇头,被女官扶着站起身。
“起驾赴宴吧,莫要让阿婵久等。”
“母后慈心,素来体恤儿女。”
皇帝嘴角笑意浅淡,礼数周全,却始终离太后丈余,没有半点搀扶的意思。
他手边那盏清茶,从始至终,纹丝未动。
踏上御辇,纵使独处时,皇帝眸色仍旧温和,嗓音清越如碎玉。
“法羡,告诉张相,朕委以重任,不是让他出入太后宫,听凭妇人命其牵线搭桥。”
“是。”
御辇外,绣衣青年冰雪积身,眨眼便没了人影。
中常侍栾平伺候陛下十余年,听出他语气中淡淡愠怒,心中一惊。
姜云翊还是太子时,便喜怒不形于色,永远温和淡然,能被人听出不快,恐怕已是怒极。
“陛下,奴婢方才听小黄门说,殿下特意看了许久的花,想必有所触动,体会陛下苦心。”
半晌,一道静若深水无波的声音幽幽响起。
“是么?”
皇帝自袖中拿出一方锦帕,角落纹样乍看是只狸猫,细瞧才知是虎,绣工稚嫩,却能看出每一针都小心思量。
斑斓虎斑被摸得褪色,陈旧发白。
姜云翊闭了闭眼,一路无话。
“陛下,到了。”
皇帝走下御辇,远远望见抹绯色,如一滴朱砂落在素白细绢。
他抬手,示意随从噤声,勿要跟着,踏着细雪一步步上前,停在那人背后,抬手欲扶她髻上金钗,却在只差毫厘时顿住。
“阿姐,怎么不进殿内?”
姜容婵一惊,手上用力折下一小截枝丫。
她转头,入目便是狐白大氅下露出的玄衣纁裳,以及薄雾般一吹即散的笑意。
少年声音如春水化玉,流泻而出,温柔到犹如低喃:“阿姐不是最怕冷?是在等我么?”
姜容婵后退半步,欲补上一礼,却被他阻拦。
那双手轻托着她臂弯,却像铁一样硬生生架着她,不允她拜。
姜容婵紧抿着唇,她躲了他三年,回京后仍避而不入宫面圣,他不可能毫无芥蒂。
可今日看他神色举止,一如当年温和。
“许久未见陛下,一时竟有些陌生,”姜容婵笑了笑,“陛下威仪日盛。”
皇帝闻言眸色微变,唇角往上牵起,“阿姐倒是并无变化。”
楚服高髻,赤裙金钗,弱不胜衣,一如他们于此初见时打扮。
他越看越觉阿姐身上单薄,欲将自己大氅为她披上。
“多谢陛下,时辰快到,还是先进殿为好。”
姜容婵嘴上谢恩,却退得更远,心底涌出一股怪异感,莫名不敢去看皇帝眼神。
花树下,少年独自静立,闭上双眸深吸口气,仔细分辨她留下的浅淡香味。
半晌,他露出一丝笑意,踱步至殿内。
诸臣纷纷行礼,垂首敛眉,温驯犹如羔羊。
天子端坐高处,微微倾身,唇间噙着笑意,如赴家宴的温雅君子。
“众卿何须多礼,今日只为贺皇姐生辰,尽情恣意便好。”
百官面面相觑,不敢将陛下所言当真,就在上个月,天子一怒如雷霆万钧,右将军阖族流放。
就此,五位辅政大臣唯余一个手无实权的少傅。
只犹豫一瞬,百官便奉上恭维之语,争先恐后道:“愿殿下千岁,长乐无极。”
宴席过半,平津侯挥手示意宫人换陶碗盛酒,喝了不知第几碗后,起身行礼道:“殿下,昔日泊怀兄与苍夫人同臣等并肩作战,说好了谁若活下来,就把对方遗孤视若己出。”
“殿下幼时体弱,先帝与臣等忧心不已,唯恐辜负泊怀兄在天之灵——”
平津侯夫人连忙起身请罪:“陛下,殿下,夫君烂醉如泥,见笑。”
皇帝淡声道:“无妨,平津侯一片赤诚之心,朕亦有所感。”
“如今臣等只余一事,恐怕有负同袍,便是殿下终身大事。”
御座之上,少年面色霎那骇人,却转瞬即逝,让人误以为幻觉。
“此事,还得看皇姐的意思。”
帝王嗓音清朗柔和,却莫名如悬于头顶的剑,随时斫断听者心弦。
姜容婵望向皇帝。
“择驸马与朝事相比微不足道,我不欲叨扰陛下,便令属官去往封地物色。”
皇帝定定看着她,蓦地笑道:“原来如此,阿姐体恤朕。”
少年面上带笑,眸色却沉沉如墨,抬起酒盏喝了口,闭了闭眼一副沉思模样。
姜容婵心下一沉,嗓子发紧,陛下总不能当众驳斥她。
下一瞬,皇帝云淡风轻开口。
“阿姐择婿,朕自是放在心上,只是楚地山野村夫,怎配得上金枝玉叶?不若自列侯中选。”
大胤帝女出嫁择列侯,王女出嫁择封国望族,姜容婵未入皇家宗谱,仍是高阳王姜晔之女。
峰回路转,姜容婵却迟疑,京中列侯子弟生于长安锦绣窝,恐怕不愿同她回高阳。
她为何迟疑,满朝人精哪有看不明白的,御史奉承道:“闻殿下欲择驸马,长安子弟皆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