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羊,每一代继承人的基因必须纯净优质,但凡有一点瑕疵和缺陷就会被淘汰。五年之前的夏天,顾泽洺随患有精神疾病的母亲回到娘家。出嫁时光彩照人的母亲,在秦家蹉跎半生,从人人艳羡的大才女变成阁楼里的疯女人,离婚时面若枯槁,瘦得只有不到70斤。
房间里充斥着药味,母亲越来越沉默寡言,眼睛浑浊得认不清人,瘦骨如柴的手拉着他说秦宅会吃人,叫他不要回去,不许拿他们一分钱,一定要做个普通人。
十五岁的顾泽洺清瘦削薄,阴郁沉默,成绩平庸,只有一张脸约摸可以看出点俊美的模样。
精神病患者的孩子最终也会是个精神病。
这是顾泽洺听过最多的话。
那年,他是被秦家抛弃的劣质品,是令家族蒙羞的精神病患者的儿子,穿洗得发白的衬衫和牛仔裤。母亲和外公外婆相继离世,他寄人篱下,靠捡垃圾简单维持生计。
独来独往,冷漠疏离,没有朋友,兴趣寡淡,未来渺茫,孤身游荡在人间,灵魂一点一点的腐烂、坏掉。
热气蒸腾的盛夏午后,学校后山垃圾场,风也沉闷,铝罐和废纸在烈日中蜷缩发烫。
顾泽洺弯腰捡起一个变形的易拉罐。
有枯枝断裂的脆响惊飞树梢鸟雀。
他缓慢抬起眸,余光里晃进一抹白。
然后,他看见了她。
远远的一个影子,很瘦,蓝白色校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周身笼罩着一圈光,像是他捡垃圾捡多了出现的幻觉。
洁白的帆布鞋踩过野草,女生手里攥着一截粗糙的麻绳,踮起脚尖,往树枝上扔。
绳子总在打到树杆的瞬间滑落,她捡起来,拍掉灰尘继续试,循环往复像卡住的齿轮。
顾泽洺数到第七次时,她突然蹲下来抱住膝盖。蝉鸣声里,他听见类似小动物呜咽的声音穿过热浪飘来。她太累了,连自杀都费劲。
顾泽洺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之间隔着扭曲的空气和半个垃圾场,像两个互不干涉的孤岛,彼此的轮廓都模糊不清。她不知道他是谁,他也没听过她的名字。
默契的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后来,她隔三差五拿着一根绳子来后山上吊。他坐着废弃的轮胎上,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冷漠平静的看着她。天生缺乏同情心,也没什么道德和人格。
直到某天。
她终于把自己挂了上去。
脚尖踢翻石头,身体悬空的一瞬,麻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她的身体悬在风里,像一片将落未落的枯叶,顾泽洺忽然想起母亲死时,也是这样轻飘飘的。
等回过神,他已经抱住她坠落的身体。
指尖触到她颈部的脉搏,还在跳动,微弱但固执。他打了急救电话。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后山。
他知道她叫江初芋,是江家刚接回来的千金大小姐。但很多人都喜欢叫她土包子,嘲笑她的普通话口音。
他跟着她走过学校每一个角落,看见同学故意撞翻她的水杯,看见她被锁在厕所隔间,他们在她的课桌上刻满恶毒的字眼……他挥拳向那些人,又被揍回来,嘴角渗出血,人生头一回尝到疼的滋味,那么真实。他的指节渐渐覆满淤痕,拳头也越来越硬。终于,她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没有人可以打扰她了。不过短短数月,她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不再躲闪,成绩从倒数爬到年级第一,连续霸榜,成了学校的神话。
阳光明媚的夏日,空气里飘散着桔子花的香气。她站在国旗下发言,胳膊雪白,发梢镀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声音清亮坚定,漂亮得全身带刺,又叫人挑不开眼。
人群汹涌,她被掌声和赞美包围。
顾泽洺站在阴影里仰望她,忽然意识到,她不再需要他了。他盯着她被风掀起的裙角,想象它缠绕在自己手腕的触感。台上台下,三米的距离,横亘着整个世界的目光。顾泽洺攥紧口袋里的发圈。她随手丢弃的旧物,被他捡来戴了两年。放学后,他鬼使神差地跟到了她家。
二楼窗户开着,她将奖状贴在床头,然后抱着膝盖坐了很久。顾泽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过往的守护欲早已变质为更病态的渴求。
在暗无天日的青春年少里,他第一次那么渴望得到一个人,只是看一眼,身体就会跟着疼。
他记住她的模样,转身离开,淡出她的世界,拿起了笔。精神病患者的孩子也可以是个极致的天才。很多人都错看了他。
他比秦既远更聪明,也更冷血。
那一年,他是京市的高考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