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落下,司机老周立即缓踩刹车。
罗宝珠回头望去,透过玻璃,清晰看见身后巷子口站着一个女人。女人背后背着一个娃娃,面前放着一台大烧饼烤炉,她一边揉着面团,一边打量过往的路人,碰上恰好路过的,总要吆喝两句:“卖烧饼,卖烧饼咯!吆喝完,又怕惊动背后熟睡的娃娃,用胳膊肘象征性在背后掂拍两下。风雨欲来,路人疾行,没谁肯在一个烧饼摊子前逗留。大家急着赶回家。
女人眼神中也显现几分焦急。
与路人怕被雨淋的担忧不同,她大概只是着急今天并没有卖出去多少烧饼,为着下一餐发愁。
生活的大风大浪远比自然界的大风大浪可怕得多。罗宝珠收回视线,五味杂陈地吩咐司机老周:“加速吧。”车子很快穿过小巷,疾驰而去。
巷子口的章丽娟盯着远去的车辆怔了怔神。这样偏僻的地方,没想到也会有罗老板家的出租车。她没看清车牌号,只以为是罗宝珠旗下的出租车,打量几眼收回目光,继续自己的吆喝:“烧饼,卖烧饼咯,香喷喷的烧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吆喝声很透亮。
顾客没邀来,倒是邀来老天爷一场暴雨。
压顶的乌云化成倾盆大雨,哗哗而下。
感受到雨水滴落在额头的章丽娟立即开始收摊,她三两下慌忙将三轮车骑到最近的屋檐边躲雨。
三轮车是她从大市场里面淘来的二手车,很旧一辆,但还能凑合用用。至少比新的便宜。
其实她不是买不起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她手上存着罗宝珠给她的五千块钱。五千块钱是一笔大存款,精细点用,够她母女俩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可是这样没有进账的日子,总有一种坐吃山空的危机感。闺女一天天长大,她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还得找个能挣钱的生计。她一寻思,自己除了会种地,只在宾馆里有过工作经验。可是现在她没法再去宾馆应聘。
她闺女没人照顾。
只有自己做点小买卖才能方便照顾闺女。
她没别的手艺,只会做烧饼,于是买了一台烧饼炉子,以及一辆二手的三轮车,天天沿街叫卖烧饼。
可惜不逢时,碰上了大家对经济特区铺天盖地的指责。现在环境明显不如之前那样兴旺,据说好多港城那边的老板也都破了产,深城这边的生意也做不下去,纷纷撤资,害得好多人丢了工作。在现在这样的环境,丢工作是件天大的事。这不,她才听来了一桩新闻,听说蛇口三洋公司开除了一个轮换工。据说原因是这位轮换工联合21个员工一起给厂里写信,要求增加工资,每人提高20元。
提出这个要求倒也不是无事生非,他们工人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经常加班加点,工资也不高。
工人被当作机器看待,管理得非常严。
大家实在受不了了,才想着联名上诉,提高一点工资。资本家手里的钱哪是这么容易能扣出来的,所谓枪打出头鸟,这位挑事的轮换工马上被宣布开除。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于是厂里大罢工开始,据说罢工持续了10小时。三洋收音机那么大一个厂,待遇都如此苛刻,章丽娟不禁感慨,还是跟着罗宝珠好。
以前南园宾馆那帮人天天在背后说罗宝珠的闲话,也只敢抱怨罗宝珠定的规矩太多,管理太严厉,不敢在工资待遇上做文章。因为但凡还有点良心,也无法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么些年来,外资以及合资企业不知道曝出过多少苛待压榨的事情,罗宝珠是个例外。
回想往事,章丽娟内心有几分唏嘘。
她何尝不想一直在南园宾馆做下去。现在真要靠自己饥一顿饱一顿地挣生活,才愈发明白稳定工作的重要性。
以前年轻,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机会,无限的可能,实际命运早已藏在性格中。
如果当初她心性能够坚定一些,能够抵住那些身外之物以及浮华虚荣的诱惑,也不至于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现在的唯一慰藉,也只剩下闺女了。
章丽娟抬头望了一下黑沉沉的天空,将熟睡的闺女轻轻抱在怀中,一起靠在屋檐下。
等雨停。
暴雨来得急,走得也快。
雨后天晴的巷子里满是积水,空气中混合着一种翻新泥土的独特芬芳。章丽娟将三轮车推出来,又站在巷子口朝路上的行人吆喝。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她的生意自然也聊聊无几。事实上,她已经摆了一周的摊子。
最开始的第一天,甚至只有一个老妇人看她可怜,照顾了她生意。之后买烧饼的人多了一些,但一天算下来,总共也就只能赚两块多。一天两块多,一个月也才60多块钱。
这样的速度,恐怕连买烧饼炉子的成本都挣不回来。好在经历一系列起伏后的章丽娟心态稳了很多,自从为人母后,她心里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
孩子是她执意要生下来的,理应也要抚养好,这点苦累不应该是轻易能够打倒她的东西。
以前苦了累了,还能去母亲面前抱怨两句,发发牢骚。现在她没了抱怨的对象,也没了抱怨的理由。路是自己选的,再艰难也要走下去。
她相信困难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