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了。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可以做靠山,她偏偏选了一个好到让人不忍的人。裴玄衍见她低垂着头,一副难过到说不出话的模样,只觉心下一恸,忘了所谓男女大防,隔着半挂在身上的衣袍将她搂进了怀里。与方才哄孩童入睡般的拥抱不同,二人霎时间肌肤相贴,呼吸纠缠在一处。雪松般清冽的香气夹杂着某种让人心悸的灼热气息侵入鼻端,顾清嘉手猝不及防下按在他肌理分明的腹肌上,指尖轻颤了一下。1“别难过。"裴玄衍修长有力的手覆上她的脊背。顾清嘉脸恰好贴在他半拢着的衣袍上,想蹭,又有些不敢蹭,怕把他的衣服蹭掉了。
她嗓音喑哑道:“师父,我不难过,我会好好孝敬您的。”倏忽间,她感觉环着她的手骤然一紧,箍得她几乎要嵌入他的身体。有什么东西在她发丝上贴了一瞬,一触即分,带来一阵酥麻,自头顶向下蔓延。2大抵是师父的下颌吧。
“师父,你快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帮他拢半披在身上的衣袍。
注视着她的人眸光晦暗,她犹自未觉。
裴玄衍只觉得他大抵是疯了。
从前他听不得徒儿说孝敬他,提醒他,他们之间有师徒之分横亘在前。可方才听到她说要孝敬他,他竞…1
顾清嘉转身去榻上取他的腰带,一道灼热的视线从她的脊背逡巡至腰侧。是错觉吗?
她回眸,只见裴玄衍低垂着眼眸,神情莫测,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将腰带递给他,裴玄衍接过后,抬眸看向她,眸中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嗓音不复素日清冽:“若为师有朝一日变得你不认识了,记得逃得远一些。”顾清嘉摇了摇头,轻声道:“无论师父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走。而且师父是不会变的。”
书里,师父直到死,都是光风霁月的君子。裴玄衍将腰带系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复杂的眸光忽地柔和下来,语调郑重。
“我不会变,我会一直保护你。”
言讫,他转身走出了卧房。
顾清嘉府中下人口中得知皇帝曾驾临的消息,但那天之后,他便再未召见过她,她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皇帝日理万机,想来已经忘记了她这个用来打压师父的卒子。她日日待在府中学习制艺,转眼间,春闱已至。春闱当天,她起了个大早,师父比她起得更早,将为她准备的笔墨纸砚、考篮号帘、蜡烛干粮等物细细检查了一遍,又多给她带了一件保暖的单衣。他将大氅披在她身上,缓声道:“今年有倒春寒,你且先披上,进贡院前再脱,为师给你带回来。”
顾清嘉点了点头,本朝为了防止夹带,严令考生只能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大氅是带不进去的。
两人一同走到侯府门前,上了马车。
可能是怕她紧张,师父没再叮嘱与考试有关的事,只同她闲谈起来,讲了一些他昔日外放为官时的趣事。
马车驶至贡院,院门前人头攒动,顾清嘉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递给师父,拎着考篮跃下马车,回眸道:“师父,弟子去了。”裴玄衍撩起车幔望着她,清冽的眸光柔和下来,缓声道:“我在府中等你,让李嬷嬷给你做一大桌子菜,你一出考场就能吃。”“谢谢师父。“顾清嘉唇角微勾,提着考篮挤进了人群。寅时三刻,礼部官员裹着厚厚的大氅,开始按省府唱名。被叫到名字的举子拿着卷票依次上前,接受兵丁的查验。待查验完毕,走入贡院内,顾清嘉虽对眼前的景象有所预计,但看着密密麻麻、低矮潮湿的号舍,还是为自己接下来三天的生活捏了一把汗。好在她没有被分到臭号去。
她借着昏暗的天光,找到自己的号舍,她走进去,放下考篮。待其他举子悉数入场,考卷也发了下来,她将号帘挂在前方敞开的门洞上,遮挡住寒风,点起一盏灯,往试卷上看去,心头一定。“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孟子谓万章日……”
四书义题大多被她的题海战术扫荡过,师父也讲解过多次。她打了个腹稿,便提笔写起来,刚进考场的这段时间最是珍贵,越往后,身体再好,精力也难免不济。
在号舍内一待便是三天两夜,第三场结束的锣声响起,她将最后一份试卷糊名后装入卷袋,由差役收走,心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眼前一阵阵发晕。她这都算好的,这三天里,不知道被抬出去了多少晕厥在号舍里的同仁。待礼部官员将收上去的试卷都数清查验完毕,他们才被放出了贡院。她随人流出去,刚走到马车边,便被侯在那儿的裴玄衍拦腰抱了起来,带上马车。
她看不见自己的面容,自然不知道她如今的形容有多憔悴,苍白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裴玄衍拥着怀中清瘦的人,心头竟生出几分留不住她的惶恐,只觉她下一秒就要离他而去了。
顾清嘉又困又累,这几天又只吃了些干粮,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依偎在他怀里,声音细若蚊蝇:“师父,你把我放下来吧,我身上脏。"1这话裴玄衍曾听她说过,明知她这次不是那种意思,心口仍似被针反复扎刺,泛起绵长尖锐的刺痛。
他非但没松手,反而愈发搂紧了她,垂下头,下颌轻擦过她的发丝:“我们鹤卿是最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