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愿者上钩（二十七）
原本白得刺眼的人鱼体表浮着层蒙蒙的灰，她觉得那是上方投落的树影，可又觉得，更像是某种不详的、衰败的征兆。过去困在实验室整整两个月，这具从不曾因拒食而虚弱的躯体如今竟委顿得不像话，往昔苍白却饱满的皮肤失去丰盈的光泽，肌肉清减，贴近关节处已然有了瘦骨棱棱的态势。
希腊神像似的面庞两颊明显凹陷，一向绸缎般顺滑的馨发甚至打了结，连尾鳍也软塌塌的,尖端无力地倒伏。
短短几天，他已然形容枯槁，不是单纯的消瘦，仿佛庞沛的精神与力量都在从破漏的躯体里飞速流逝。
“萨缪？萨缪！”
闵霞摇晃他的肩膀，触及的皮肤没了弹性，被轻轻一按就出现个小坑，惊得她连日来所有迷离与困倦荡然无存。
听到自己的名字，萨缪缓缓睁眼，蔷薇色的虹膜有些浑浊，瞳孔颤了颤，很快又变得涣散。
“你怎么了？“她想摸摸他的脸，指尖悬着，迟迟不敢落下：“生病了吗？”“没有。”他轻声否认。
“是不是太饿了？"她抓起还没吃几口的鱼，挑出新鲜的肝脏，夹着往他嘴边送。
她记得有纪录片提到过，像是虎鲸之类的海洋捕食者，抓到猎物后喜欢先吃肝脏。萨缪给她处理鱼肉时，也会剔除肠和胆等，独独留下肝。这一定是好东西，大概是富含脂肪和微量元素，能迅速补充营养。萨缪抬眼看她的脸，看她的手，并不张嘴。“快吃呀。"她又往前送了送。
“珍珠吃，我不饿。"他摇头。
“骗人，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怎么可能不饿。“她当然不信。“没骗人，"他托着她的手推回去，“不会骗你。”他不会也没必要说谎，是真的不饿。
尽管人鱼体内没有厚厚的脂肪储能，而发达的肌肉又会加倍消耗能量。但他们拥有别的物种望尘莫及的调节能力，可以选择性地控制代谢水平，几个月不进食虽然会让体能状态下滑，却远不足以致命。他默了默，才说：“之后，珍珠只能在路上睡觉了。”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想送她前往目的地，必须日夜兼程。闵霞听出了这话里隐隐的怅然，捧住他的脸逼问：“你说不会骗我，那就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说呀！”
脸上的手好温暖，萨缪很想握住，也仅仅是这样想着。“溶解。”
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他无法拒绝她的要求，顺从地回答：“我在溶解。”“什么？"她不明白。
“雄性人鱼失去伴侣的认可时，便会开始溶解。从外到里，一点点剥夺人鱼引以为傲的全部力量。皮肤失去抵御伤害的柔韧，肌肉失去发动攻击的强健，骨骼失去支撑身体的坚硬，内脏失去供给循环的活力。”“这个过程会持续一个月左右，直到所有的美丽与强大消失，化为水母那样透明的肉块，表皮比泡沫更薄，无法包裹内里的流质物，最终破开，溶于海洋。”
“溶解是惩罚，因为让伴侣厌弃，是雄性的无能。无能的雄性，没有存在的必要。”
“是我的错。”
萨缪述说时，没什么表情，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点点失落。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就是错了。
“你在说什么…“闵霞几乎以为自己还没睡醒，正在做梦：“那不就是死了吗？”
“是。"他慢慢点了一下头：“在彻底溶解前，我会送珍珠到想去的地方。”“你脑子已经化掉了吗？什么事比你的命还重要？"她差不多是用喊的：“你要死了，死了！”
如果不是力气不够，她要把他提起来，倒空脑子里的水。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你还可以找新的伴侣，找一条雌性人鱼，你会好起来的。“她想不通人鱼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合理的死亡机制。
“不会好了。“萨缪的呼吸声比平时重了很多：“雄性人鱼一生只认定一个伴侣，我喜欢珍珠，只喜欢珍珠。”
“你们人鱼怎么这么倔呢！"闵霞抓狂了：“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会很不好看，”他摇了摇头，“珍珠，不要看。”“又疯又傻的笨鱼！"她简直气急败坏，偏偏不敢再碰他，指甲掐破手心：“你死了我怎么办？”
萨缪讷讷：“会送珍珠到安全的地方……”“我不去！”
闵霞不假思索道：“我不去了！不回家了！”“珍珠……“他闻言蹙眉：“我死了，你留在海里很危险。”“那就不要死！"她疾言厉色：“除非你好起来，否则我哪也不去，让鲨鱼还是别的什么把我吃了算了。”
萨缪的表情痛苦起来：“别这样，别用这种方式…”“如果我回家会害死你，那回去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是人，不讲人鱼那套规矩，我只知道是我欠着你的命，要死也是我该死。“她瞪着眼：“一定有办法停止溶解的对不对？你说啊。”
他突然安静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溶解不是她的错，只怪他身为人鱼，依然有做不到的事。如果他也是人类，小珍珠是不是就愿意成为他的伴侣了？而不是因为种种理由，说他们只能他“姐弟”。
他也不想溶解，不是怕死，是怕小珍珠会被欺负，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