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第九十六步试探
八月多雨,山林间蒙上层厚重的浓雾,暗沉沉盖下。淤泥斑斑的绣鞋踩下黄草,裙摆荡过泥地,少女慌不择路地狂奔,消瘦的面容映着天光,那股明媚的意气不见,显出几分可怜。一支墨黑的箭直射过来,插进她脚前的土中。她不得已停住,腿软倒地,转过脑袋,对后方追杀她的人露出讨饶的神情。青年一身浅黄长袍,如踏花而来的少年郎,腰间环佩照出润泽的光,修长白皙的手指握弓,步步靠近。
他走得极慢,逼迫的气势扑面而来。
少女拼命摇头,见他漆黑的眼珠子微转,面容苍白,犹如纸人点睛,毫无半分活气,殷红的唇张开:“继续逃啊?”
沈洵舟几乎抑制不住冷笑,自上而下打量这张脸,极为相似的面孔,残留的恨意自心底翻涌而上,令他杀意四散。
少女双肩颤抖,对他张开嘴巴,露出被割断的舌头,不断发出“啊啊”声。“姜幼。"他俯下身来,指间长箭抵住细白柔软的脖颈,唇角上翘,语调轻柔,“你与你姐姐一样,喜欢逃。”
加重后三字,姜幼听出咬牙切齿的愤恨,尖锐的箭头陷入脖上鼓动的青筋中,传来刺痛。这下连摇头也不敢了,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与宋萝相比,真是天壤之别。沈洵舟心想,她从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念头才起,刀剜似的痛自心口漫开。
这几月一闭上眼,梦中尽是熊熊燃烧的那具棺材,仿佛是报复,宋萝的脸萦绕在火中,狰狞,扭曲,令他夜夜不得安。她定然是恨他,说不定此时魂魄正在旁边,瞧着他呢。想忘掉那些过往的温情,忘记她,将她当作陌路人,可千般万般的,竞分毫忘不掉。
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事物接连扑向他。
半月前她定好的虎头帽,小小的,精致的平安锁,被店家依次送来。从崔珉余党家中搜到的书信,是她的字迹。派去洛阳监视她娘亲的人递来的消息,她娘亲去了汴州。如今,甚至久寻不见的她妹妹也出现了踪迹。偏偏在她死后。
姜幼眨眨栗色的眼眸,见这漂亮阴森的青年将箭头挪开,弯着唇,黑瞳中却溢出悲色,似哭似笑,如同疯癫。
沈洵舟的浅黄色袍角被风吹起,剧烈打卷,他手中的长弓也晃动起来,飘飘摇摇,最终手指一松,丢下弓箭。
黑瞳盯着她,像是在看什么可怖的事物,命令道:“拉弓给我瞧。”姜幼不敢不从,抖着手拿起泥地上的弓,好不容易搭上箭,歪歪扭扭,半天也拉不开。
沈洵舟冷眼看着,心想:一点儿也不像。全身卸了劲般,那股凝起的,要将她妹妹碎尸万段的怨气散开,他竟觉得没什么意思。虎头帽烧了,平安锁溶了,书信撕了,派去监视她娘亲的人撤了,既要忘却,此时他又在做什么呢?
他退了好几步,眸中浮起惶然,脸色变了又变,忽而笑了,对身后的官兵吩咐:“是我认错了,此女非逃犯,送她回汴州。”圆领红袍的捕快得令,纷涌上来,腰间长刀碰出清脆声响,将这少女押起来。
入夜。
载着少女的马车驶出长安。
沈洵舟日夜点燃檀香,新建的府邸弥漫浓浓香气,招来的侍女全部遣散,最初也只是因宋萝那句"喜欢在热闹的地方睡觉”,为她将空荡的沈府填满,如今人已死,他行走在回廊中,反觉安静。
自阿爹阿娘死去,便一直这般。
原先活着,只为复仇,可仇报冤消,那些人被他杀了个干净,没事情可做,听阿爹的话效忠皇上,定然不做背主的奸臣,要留沈家忠烈清白。除掉在商县与汴州的记忆,现今他只是回到了正轨,继续做皇帝手中的刀刃。
他觉得日子没什么不同,过了一天又一天,直至今日他从宫中回来,一枚冰凉的雪花落在他脸上,才恍然想起,又快新年了。除夕当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躺下便全身作痛,发冷。心口泛起奇异的热,牵引着他跌跌撞撞出了府,走到城门前。守城的卫守识得他,恭敬地行完礼,问:“大人可要出城?”出城做什么呢?
白色的,轻飘飘的雪簌簌而落,堆在他脑袋上,寒意包裹他,令他思绪停了片刻。
再回过神,自己已然走出城门,手中还握着令牌,身后的卫守露出个笑:“大人早些回家过年嘞,小的替您守着门。”沈洵舟如墨的眼珠动了动,不明白为何走到这里,但还是向前走,少时因阿娘惧怕走过城楼的记忆仿佛忘了般,他的心慢慢飘起来。一个小小的,被雪覆盖的坟堆出现在前方。飘起来的心骤然下落。
他停住脚步,身上那股痛在见到它时全然消散,竞在这冰天雪地里觉出一点暖。
烧掉宋萝的尸体后,宿五与芸娘建了座坟。他在坟前席地而坐,望着那块无字的墓碑,下意识伸出手指去摸手腕处,碰了个空。才迟钝地想起:那红绳已经被他烧了。
平安寺的住持说他罪孽深重,不能为逝去的人烧纸,上香。沈洵舟自袖中掏出两个玉镯、几块翡翠坠子,数个金粒,缓缓用手拨开地上的雪,挖开泥,将这些金玉仔细埋进去。他纤长的睫毛垂落,雪花停留上方,轻轻眨眼,一颗硕大晶润的水珠砸落,泅进泥土里。
天光破晓,照出靠着坟堆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