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忌讳死。
他渐渐得到很模糊很笼统的答案。
死就是棺材一盖,唢呐一吹,漫天黄纸,声势浩大地埋入地底。人会哭泣,会不舍,死亡是很沉重的东西。他好像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这日,他坐在院门口,看行人来来往往,这世上的人,总要为事奔波劳碌,直到遇见胡伯。
胡伯已是暮年,身如枯木,他太老了,走路不利索,说话总是断断续续,时不时喘着气。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他问。
胡伯慢吞吞地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即将沉没天边的夕阳,慈祥地笑道:“知道。”
“我快死了。“胡伯说这话时,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恐惧,恰恰相反,他似乎感到释然,浑然天成的慈眉善目。
顾时安感到奇怪:“你不怕吗?”
人都是惜命的,那些人不甘心死去,便苦苦跪在他脚边哀求。胡伯摇头:“不怕,我呀,活了好多年喽,也瞧见这身边人,一个个的走,徒留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多孤独多寂寞,说话的伴儿都没有,虽说我也算是四世同堂,可是啊,人啊就是总想回到过去。”“总之人这一生,不过是两眼一睁一闭,一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有滋有味地过去了。”
“死啊,没什么好怕的。”
他望着尚在少年的顾时安,像是从他身上望见了许多人,他笑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几分童真:“没准我死了,就能见到疼我的爹娘,同我志趣相投的好友们,我也是,不孤独……
胡伯不惧怕死亡,他在期待死亡,期待同家人团聚。死是一件好事。
顾时安觉得自己搞明白什么是死了,他有些高兴地笑起来。“原来,这就是死……
他很认真地对胡伯说:“你死了,肯定会再次见到他们的。”胡伯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中饱含热泪,“会的,一定会。”稚嫩单纯的怪物,以为死亡是轻松。
胡伯走后,他便在家里等扶桑回来。
夕阳没入西山,微风变得刺骨的冷。
顾时安坐在院中的石凳,忽地听见一阵轻微的交谈声,夹杂着阵阵啜泣声。呜呜咽咽的,像呼啸的疾风。
扶桑回来的比往常还要晚。
他迫不及待地快步走过去,兴冲冲道:“桑桑,桑桑,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是死了。”
扶桑好似看不到他眼底的喜悦,皱眉唤道:"时安。”她眉宇间笼上阴霾,顾时安身形一顿,上扬的唇角也慢慢恢复原样。“胡伯走了。"扶桑说。
她回来的晚,便是因为在胡家停留。
顾时安费解:“走?他去哪了?”
扶桑道:"他命数已尽,大约两炷香前的事。”胡伯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早已成家,想着父亲年迈腿脚不利索,每日都要过来送饭照料。
现下胡家都是人,亲戚街坊邻居都有,闹哄哄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缕缕不断。
原来那些哭声,是从胡伯家传出。
顾时安闻言,当即笑道:“那是很好的事啊。”扶桑紧蹙眉头,冷声道:“时安,慎言。”她又开始凶了。
顾时安抿唇:“为何要慎言?我今日和他聊了,我知道什么是死了,死就是可以和过世的人见面,是很好的事。”
岁数越大,往往越看淡生死。
可这不代表,死真的轻如鸿毛。
扶桑摇头叹道:"你还是没有懂。”
顾时安执拗道:“我懂了,我真的懂。”
扶桑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眉眼间隐隐有怒意,“跟我去胡家。”她心心里愤怒,面上也是阴云密布,顾时安不敢惹她不快,全程沉默着,跌跌撞撞地被她拉走。
离胡家只是个拐弯的距离。
风声呼啸,藏在其中的哭声愈发清晰。
撕心裂肺,响彻天地。
顾时安每次率魔兵攻下城池时,也会听见这样的动静。只是那时,魔兵以杀人取乐,城中的无辜魔族百姓,是他们猎杀折磨的猎物,恶劣的哄笑声和哀嚎声求饶声混在一起,乱糟糟的,令人生厌。哪里像现在,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伴随着靠近也愈发清晰。顾时安猛然停下脚步,垂眸道:“我不去了。”扶桑用力抓紧他的手腕,生怕他逃脱一般。“你不是说死很好吗?你为何要惧怕?”
怕?
他怕了吗?
他猛地抬头,借扶桑的那双眼,瞧见了自己的模样。恐慌,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