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看得清楚,客人来凭吊随的白事礼金,被李家人把得严严实实,分文没从邵代柔手上过。 邵代柔脸上刚刚攒起来的笑容立刻垮了下去,她不屑一顾地瘪了瘪嘴:“一则,那些都是李家的,我不稀罕,也不想管。” 卫勋不置可否,她嘴瘪得更歪,连带着眉毛眼睛全都斜撇到天上去:“二来嘛,靠帛金攒积蓄,总觉着是在发死人财——” 说一半才猛地敛住口,想起她口中的“死人”是他的义兄,邵代柔自觉失言,有些紧张地偷瞄觑他。 卫勋淡声说不打紧,“我卫家从不讲究言语忌讳,大嫂想到什么话,直说便是。” 邵代柔仔细瞧他,见他面色丝毫未变,料想卫勋不应该是个积黏的,他说不在乎,应当是真不在乎。 不过她还是换了个说法:“我们这里有种说法,发这种财嘛,多少是有损阴德的。嗐,其实我倒是不怕损什么阴德阳德的,就是单觉得不大好。我和李沧若是正经夫妻倒便罢了,偏生阴差阳错连堂都未拜,不黑不白胡混到现在,算什么好呢……” 以为会心有不甘,其实真正谈起来才发觉心里竟毫无涟漪,像在议论别人家的故事。 等她意识到话头扯远了才开始暗暗后悔,卫勋是李沧义弟,于情于理都与李沧关系更亲近,听她这个做嫂嫂的言语里如此推脱,心里或许未必高兴。 她又将小心翼翼的余光飞过去,偷偷观察他,见他并未面露异色,是的确心胸宽广,也兴许是觉得懒得跟她一个妇人计较? 邵代柔想不清楚,只挥着手哎呀一声,试图囫囵浑过去,“横竖就是,贪这份财,我心里难舒坦。” 隔着一张桌,卫勋静静端视着她,如果忽略几乎是她单方面营造出来的家常氛围,也忽略他言谈中时不时透露出的关心,从他身上释放出来的一切都真的沉着得可怕。 无论目光是否有实质,此时都应该在低下八分的嗓音里全化为有声无声的告诫:“大嫂爱财无可厚非,只是先前面对贼汉,他要财,大嫂以命相搏,实在不是上策。” 邵代柔像被他的目光钉在空气里,动弹不得。 是的,不可否认的,先头她在这间屋子里与黄皮周旋,黄皮要拿她的名节换长久粮票,她一发狠,疯了似的一针扎进他眼睛里,当时她在想什么?心中是不是有个模模糊糊的角落里存了一线破釜沉舟的心思? 这人嘛,两种形态,无非就是死了活了。 真过不下去寻求自裁的,总归应当有一个万念俱灰的悲惨缘由、一种叫人无力再支撑下去的绝望预期、一个逼得人不得不死的惨痛理由。 可是她现在呢,日子是过得一塌糊涂,但也不至于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所以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起,就只能如同残羹剩饭一般胡混着。 前几日对峙,若是黄皮真的发狂把她结果了,似乎倒也谈不上什么遗憾,说不定还有会解脱之感?谁知道哪! 她抱着无畏撞南墙的心态,却被卫勋所搭救,一切似乎从那一天起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起来,就好像……就好像,在这场荒唐可笑的白事里,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间,不是她一个人奄奄一息地支撑着,眼下…… 卫勋微微低下头呷了口茶汤,邵代柔悄悄揭开眼皮觑窥他一眼,过于英挺的眉眼稍稍低下去,不再冷硬如刀刃,有种柳暗花明的错觉。 之所以她能够笃定是错觉一场,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柳暗花明,饮完这口茶,他依然稳稳端坐在桌的那一头,坦荡磊落,态度一向光明方正。 是不对的、不应当的、不适合的,她算什么名号上的人物,就连想也不配去想。于是邵代柔立刻把刚刚冒个嫩芽儿的念头火速压了下去。 视线飘开,屋子就这么大,无处可躲,只能望着充满刮痕的门框,有很多话想说,好像又无从说起,这世上太多人在泥潭里挣扎,她头上还有瓦片可以挡雪、四周还有墙壁可以避风,谈不上什么苦难,她与卫勋萍水相逢,人家已经屡次施以援手,她无以回报,强说愁就没意思。 邵代柔咽喉发紧,面上倒是越加无所谓地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哎呀,不比你们军爷胆子大,我没遇到过那么骇人的事,当时吓坏了,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嘛。” 卫勋凛凛望着她,一字一字吐字清晰:“大嫂,有了盼头,才觉得未来的日子值得期待。所有的一切都以性命作为根基,只要活着,就能给好事预留出发生的机会。” “盼头么……”邵代柔苦笑了下,没有往下接,端起茶碗,遮住了半张脸。 纤纤青葱,却并不细嫩,有好几个被针扎上还未好全的伤口,还有染丝线时沾上的各式颜色,斑驳得很,染料比血还难洗,只能等色彩慢慢褪掉。